这个创新当然不是讲了六个故事中的“六”这个数值。在一部影片中讲N个故事,这一点前贤早就玩过无数次了,最常见的是N=3,偶尔也有N=2或N=4的。让N=6,或许也可以算创新——只是如果这也算创新的话,未免有点侮辱“创新”这个词了。
《云图》中唯一的创新,一言以蔽之,就是“有故事不好好讲”。
《云图》将六个故事分别在时间轴上切成碎片,然后再将这些碎片逐渐拼贴起来,并且不断在六个故事之间跳转——先贴故事一的第一片,再贴故事二的第一片,……直到故事六的第一片;然后再贴故事一的第二片,接着是故事二的第二片,……如此等等。最终仍然将六个故事都从头到尾讲完。
从观众对《云图》的观感来看,据我浏览所及,大部分观众在影片开始大约30分钟之后,终于明白影片是在交替叙述几个平行的故事,这些故事分别发生在不同的时空中。许多观众很自然地会在心里产生疑问:为什么有故事不好好讲,非要这样支离破碎地叙述呢?据我分析——不知沃卓斯基姐弟会不会承认——这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其实我已经在上文分析过了,是因为《云图》这六个故事本身太平庸了。这些平庸的故事,如果还用正常的方式讲述,谁还会有兴趣来听?所以必须用与众不同而且出人意表的方式来讲述,才有可能吸引观众。同时,这种“有故事不好好讲”的方式,将观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如何搞清楚这六个故事上去了,就可以成功地掩盖这六个故事本身的平庸。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云图》中这种支离破碎的叙述方式,本身确实暗含一些技巧,这些技巧使得沃卓斯基姐弟相信这部影片仍然有着过人之处。在这些暗含的技巧中,我至少注意到了两点:
1、节奏。这六个故事在时间轴上切片时,是越往后切得越小的,这样,随着各个故事情节的进展,不同故事间的跳转也越来越频繁,这就渐渐造成一种急管繁弦的效果,给观众以情节推进越来越快的感觉(其实只是加快了跳转的节奏,并未真正加快情节的推进),所以影片越往后越能吸引人。这种做法让我想起那首著名的《波莱罗舞曲》——虽然只有两句旋律,但一再重复,而且每重复一次都变得更有力度、更高亢、并加入更多的配器。
2、在拼贴故事碎片时,巧妙运用了隐喻、互文之类的后现代手法。这一点说穿了其实非常简单,例如,第N个故事的第M碎片之后,可以让第N+1个故事的第M碎片的场景或情节,形成对第N个故事的第M+1碎片情节的隐喻。注意到没?当我用这种方式叙述上述拼贴技巧时,我的叙述文字本身就在形式上构成了互文!
和六个故事的平庸相比,《云图》在叙事技巧上确实有创新,而且很后现代——“混搭”(六个发生于不同时空的故事平行叙述,本身就很混搭)、“拼贴”、“隐喻”、“互文”等等,都是后现代文艺作品常见的特征。所以我说《云图》是一部形式远远大于内容的作品,并不冤枉它。
但这种创新能不能成为经典、成为里程碑?我是相当怀疑的。这种“有故事不好好讲”的创新,属于剑走偏锋,偶一为之固无不可,但终究不足为法。
N段故事结构:珠玉在前
《云图》因为讲了六个不同时空中的故事,居然被一些影评称为“史诗”,这实在太夸张了。通常有资格荣膺“史诗”桂冠的作品,不外两种情形:一是叙述的故事时间跨度很长,这种情形在科幻影片中比较少见,但也是有例子的,比如斯皮尔伯格的《劫持》(Taken,2002)系列,10部影片(电视电影,也有人将它视为10集的电视剧),描写了几个家族四代人围绕着UFO和外星人的恩怨情仇,被誉为关于UFO传说的集大成的史诗电影。另一种情形是用正剧形式描写了某个重大历史事件,比如2012年的土耳其历史影片《征服》(Fetih 1453),描写土耳其历史上著名的奥斯曼帝国攻陷君士坦丁堡之役,这当然更容易获得“史诗”桂冠。
《云图》中的六个故事,从形式上看虽然也有时间跨度(从故事一的1849年,到故事六的“人类文明衰落后的106年”——这年应该在公元2144年之后),电影为了避免给观众支离破碎的感觉,也勉强建构了这六个故事之间一些形式上的关联,比如人物身上的彗星形胎记、那个名为《云图六重奏》的音乐作品之类。但问题是,这六个故事本身是相互独立并且各自完整的,并无内在的连贯性,实际上是六个完全独立的故事。因此《云图》并不符合上述两种“史诗”情形。
失去“史诗”资格也许还不足以消解某些人对《云图》的崇拜,他们对“六个故事”这种结构表示激赏。这种激赏难免要引导到《云图》的第三个导演提克威(T. Tykwer)身上,因为提克威导过一部在中国观众中拥有相当知名度的影片《疾走罗拉》(Run, Lola Run,1998),也是三段故事的结构。但实际上,在“N段故事结构”上,《云图》甚至还达不到《疾走罗拉》的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