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俞平伯通信中的学术公案

    作为俞平伯的老师,且是当时文坛上最有影响的批评家,周作人当即撰文提出批评,文载1922年2月26日《晨报副刊》,此即《自己的园地之五·诗的效用》。本书所收第二封信是文章发表第二天写的,周对自己的意见又作了些补充。周在文章中强调:一、“我始终承认文学是个人的,但因‘他能叫出人人所要说而苦于说不出的话’,所以我又说即是人类的。然而在他说的时候,只是主观的叫出他自己所要说的话,并不是客观地去体察了大众的心情,意识的替他们做通事”。这里的“通事”即翻译,多指口译者,即今之所谓喉舌。二、“善字的意义不定,容易误会”,从来的“劝善书”中“多含着不向善的吃人思想的分子,最容易使人陷到非人的生活里去”。三、艺术价值不能“以能懂的人的多少为标准”,如文学家强将自己的艺术去迁就民众,“结果最好也只是‘通俗文学’的标本,不是他真的自己的表现了”。此文写于九十多年前,作为文艺理论,自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

    当时的俞平伯精力充沛,血气方刚,他的文章同时还受到杨振声、梁实秋的批评,他一一作出回答,在《诗》月刊第二期上发表《与金甫谈诗》答杨振声,在6月21日《时事新报·文学旬刊》发表《评〈读“诗底进化的还原论”〉》驳梁实秋,在《诗》第四期上发表了《与启明先生谈诗》——这就是本书所收1922年3月31日平伯的回信(发表稿略有不同,也附书中了)。相比之下,俞对周真是分外小心、恭敬的,虽然仍坚持了一些不同的观点。不过,俞的这种激进的文学观并没能坚持多久,到第二年,他就有了很大的变化。

    《野有死麇》与“不求甚解”

    在《语丝》周刊第31期(1925年6月15日出刊)中,有一篇《野有死麇之讨论》,署名顾颉刚、胡适、俞平伯。这是对《诗经·召南》中一首著名情歌如何作诠解的学术探讨,在当时很有影响,其中部分信件后被俞平伯收入《杂拌儿》。周作人读《语丝》后,于6月18日致信俞平伯说:“读《野有死麇》讨论,觉得你的信最有意思。陶渊明说‘读书不求甚解’,他本来大约是说不求很懂,我想可以改变一点意义来提倡他,盖欲甚解便多故意穿凿,反失却原来浅显之意了。适之先生的把帨解作门帘即犯此病。又他说此诗有社会学的意味,引求婚用兽肉作证,其实这是郑《笺》的老话,照旧说贞女希望男子以礼来求婚,这才说得通,若作私情讲似乎可笑,吉士既然照例拿了鹿肉来,女家都是知道,当然是公然的了,还怕什么狗叫?这也是求甚解之病。……”我以为,周作人这里的借题发挥,其实是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文艺批评原则,那就是反对“故意穿凿”,反对“失却原来浅显之意”。文艺批评者所依循的最基本的东西,就应该是读作品时浑然一体的审美感觉,感觉不够,靠穿凿来补,那是没有不失败的。所以,陶渊明之“不求很懂”,其实恰恰是“很懂”文艺规律的得道之言。

    “《‘我来自东’》最无聊”

    1925年8月1日周作人俞平伯信,对朱自清、俞平伯合编的丛刊《我们的六月》中的作品作了一番评点,其中说到:“《‘我来自东’》最无聊,亦可谓读之令人不快,因完全系仿郁达夫、张资平、郭沫若一流,我觉得凡仿都不佳,因即是假也,现在似乎有这一种倾向,以为仿李杜不可而仿适之、达夫则可,殊可笑。”此话藏在信中,过去不为人知,其实却是石破天惊之语。

    《我们的六月》,1925年6月亚东图书馆版,收朱自清、俞平伯、丰子恺、叶圣陶、白采等近二十位作者的三十几篇作品,诗、散文、小说均有,而小说最薄弱。《“我来自东”》是一篇写中国留学生在日本的无聊生活的小说,作者金溟若,本名金志超(1905-1970),当时仅20岁,这可能是他早期试作;几年后,他又在《奔流》、《东方杂志》等处撰文,曾与董每戡合办上海时代书局,译有《世界文化史》。这篇小说的故事和文气像极了郁达夫的《沉沦》,但又平添一层低俗,字里行间满是神经质的抒情调子(这在当时创造社作家中较流行),难怪周作人看了会不舒服。但我们不可忘记,最早对《沉沦》作出肯定,奠定了郁达夫在中国文坛地位的,正是周作人。所以,他后面的结论亟须引起注意,其要害是:五四新文学以反对因袭、反对死文学和老调子起家,现在用今日的白话,打着新文学旗号,却重又走上因袭之路,岂非可怕的事?

    事实上,不光文学革命,中国的种种变革,在翻天复地之后,因群体内里的精神实质未变,又悄悄回到原点的事,确实太多了。这是周作人在《代快邮》、《北沟沿通信》等名文中一再说过的,也是他毕生忧惧所在。读周作人信札,正如读钱锺书《管锥编》,奇突的思想扑面而来,只要观者有心,便觉应接不睱,细加咀嚼,则受用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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