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散文与五四新文学
将晚明散文看作五四新文学的重要源流,是周作人一大发明。但这思想何时形成,又是如何形成的?这本通信集提供了明确的线索。1925年5月4日俞平伯致周作人信,说收到周借给他的明人王季重《文饭小品》,“看了数篇,殊喜其文笔峭拔……行文非绝无毛病,然中绝无一俗笔;此明人风姿卓越处”。第二天,周又致俞,说王季重文殊有趣,却还不如张宗子的自然,张宗子《琅嬛文集》比《文饭小品》更佳。后面一段话极重要:“我常常说现今的散文小篇并非五四以后的新出产品,实在是‘古已有之’,不过现今重新发达起来罢了。由板桥、冬心、随园溯而上之这班明朝文人再上连东坡、山谷等,似可以编出一本文选,也即为散文小品的源流材料,此件事似大可以做,于教课者亦有便利。现在的小文与宋明诸人之作在文字上固然有点不同,但风致全是一路,或者又加上了一点西洋影响,使它有一种新气而已。”(此信曾编入《周作人书信》,本书依原函校订,故略有出入)。看来这是周较早谈到这一思想的文字。既称“我常常说”,说明这段时间这已是他的一个放不下的话题。但此处并未特别强调晚明,而是从清代的板桥冬心经明代文人再上推东坡山谷,是整个一条文学史的线索,突出晚明的提法似还在酝酿中。但俞平伯、顾颉刚等这时正传阅《琅嬛文集》《文饭小品》,可见读晚明、谈晚明已是他们圈子中的热门。三个多月后,俞在8月21日信中,将自己一篇短文《梦游》掩去作者名,问周是否近人之作,并说颉刚认为是明人的。结果周与钱玄同都认为是明人之作(见周8月22日回信),这使俞得意非凡。1926年11月,周撰《〈陶庵梦忆〉序》,这是俞平伯标点的明人文集,序中有一段话与前相比又有推进,其中两句尤值得注意:“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觉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距离,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的气息了。”另据1928年3月27日周致另一学生江绍原信,周托他代搜三种明人文集,即袁宏道《皇明文隽》、袁中道《珂雪斋集》、袁宗道《白苏斋集》,正好是“公安三袁”,周说自己将“编选明文”(信载《周作人散文全集》卷五)。这也是个重要信号。可见自1925到1928年初春,他这一思想已酝酿成熟。此后,1928年4月28日有周致俞信,也有俞致周信,都谈到周为《杂拌儿》写序跋的事;自这年六七月起,两人又有多信谈到为《燕知草》写序跋事。事实上,周作人关于晚明散文与新文学关系的表述,最早就是在给俞平伯这两本散文所作序跋中完成的。到1932年,周在辅仁大学作《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系列演讲,更使这一思想广为人知,造成了当时文坛上下无不谈晚明的风习。这中间,周的又一学生沈启无选辑《近代散文钞》(原拟书名《冰雪小品》,周俞通信中多有提起),也为此一风习起了推波助澜作用。
“4.19蒙难日”
在1929年4月26日,及1930、1931、1932每年4月19日前,甚至到1935年4月20日,周俞之间都有信件,或隐或显提及“4.19蒙难日”,并多次相约聚会吃饭以作纪念,这很令人瞩目。周作人《永日集》中,有一篇《在女子学院被囚记》,将发生在1929年4月19日的事写得很详细。表面看,这是北大内部校舍之争——法学院学生到女子学院抢占校舍,但周作人对这种不讲理、不讲法,公然打人并囚禁教师、学生的事,极为愤慨。他怀疑这背后有国民党背景,所以用了当初《前门遇马队记》的笔调作描写。事后,周又拉沈士远等人与校方交涉,并多次找军政要员商启予等提抗议,事隔几年仍耿耿于怀。虽俞平伯说“做纪念其名,吃饭其实,何乐不为乎?”(见1930年4月9日信)但在周作人,却是半真半假,内心不平之气长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自1927年国民党“清党”并于“4.12”镇压民众后,周与鲁迅一样,从此誓与之不两立。他的《闭户读书论》引起左翼及后人很多误解,其实也是反抗国民党专制的。他从报上看到胡适受国民党上海党部胁迫,不顾先前的不快,翌日(8月30日)即致信奉劝:“‘这个年头儿’还是小心点好……我想劝兄以后别说闲话,而且离开上海。”他在《永日集》序中也说:“我的文章中所谈的总还是不出文学和时事这两个题目……至于时事到现在决不谈了,已详《闭戶读书论》中,兹不赘。”他1929年撰文极少,几近停笔,这是对专制体制的失望和绝望,也是无声的反抗。然而终于还是写了《在女子学院被囚记》,他在文末附记中写道:“近一两年头脑迟钝,做不出文章,这回因了这个激刺,忽有想写之意,希望引起兴趣,能够继续写下去,所以我颇对于此文有一种眷念与爱好。”这是说,因被囚一事,他找到了新法,即从眼下具体专制写起,揭出背景(文中多处直指“军政当局”),同时批判专制传统,同样可击中要害。他对此文和此事的重视,正可从这一点上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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