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陆:政治的“文革”有太多人讲了,而且很多都不准确。在我看来,高层没有解密“文革”档案之前,很多事情和研究都很难做,至少没办法做到第一流。一般来说,做史学第一步是史料累积,做大事记;第二步做运动和政治史;第三是做长时段的社会史、教育史、外交史等。但由于政治上的不方便,做“文革”研究的时候,我们会倒过来,从社会史、生活史开始,从下往上看,看到的是“文革”的另一个景象。比如,当毛泽东讲夺权并推广到全国的时候,上海当然也在夺权,但与此同时,老百姓也在抢购缝纫机、手表、煤球等。也就是说,政治运动最激烈的时候,老百姓及其日常生活还是在的。我们说“文革”期间,对毛主席有一个崇拜,可是我们在私底下交换毛主席像章,买卖像章,是可以获利的,很多地下工厂造这种东西。还有造毛主席像,其中贪污什么的现象都存在。这样的例子非常多,这一下子丰富了对“文革”运动的解读。
东方早报:你花了很多笔墨写“文革”期间的秘密商品交易的存在,但在一般印象中,一切以政治为纲,这类事情是没人敢做的。是否可以这样说,在“文革”这样一个环境下,政治运动与日常生活有一定断裂?
金大陆:有这个断裂存在。1966年“文革”爆发,到了“一月革命”以后,针锋相对的派别还是有的,但很大一批群众是不参加的,是所谓“逍遥派”,他们有自己的生活。社会还在运行,人民还在生活。为了应对政治,上海人有非常机智聪明的一面。一般以为,那种政治环境下,革命那么纯洁怎么会有投机倒把的事情呢?但都有。我书里举了很多这方面的例子,粮食的倒卖、蔬菜的倒卖、小菜场的贪污都存在。
东方早报:“文革”中的社会政治动员到了上海后影响力弱了?政治的狂热,在相当程度上被日常生活消解了?
金大陆:我们对“文革”的看法确实是简单化的,很多只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其实下面的反弹是多元的,变形的,上面的命令、政策、口号,到了下面都变形、走样了。这里有默许的一面,但通常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面;有自我设计的比较巧妙的一面,也有被社会管制的一面。这就是为什么,大家还是会去倒卖香烟、倒卖糖,还要保证日常生活正常进行。所以全国武斗的时候,上海在抢煤球,因为武斗导致了煤球运不进来,这个时候抢煤球是最重要的。再看服饰,“八一八”北京天安门广场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全是军装,但是“八一九”上海红卫兵游行的时候,很多女红卫兵穿的是裙子、白衬衫,这里就有上海的文化特殊性。
东方早报:你这本书谈上海在“文革”时期的日常生活,但上海可能是个特例,它的情况跟其他城市有非常大的差距,上海的情况没有其他城市那么暴烈,这是否跟上海城市的独特性有关?
金大陆:的确非常不同。上海经济、文化的发达决定了这座城市的气质,更多地具备理性、精巧、圆融、时尚的特征,尤其它的市民生活,注重现实,注重当下,讲究合理性、正当性,勤俭之中有实惠,殷实之中有计算,还不忘时时显示些考究和奢华。正是这种生活态度,使更多的上海人避忌意识形态,恰如熊月之教授所断论的,“从总体上说,上海人政治热情不及京城人高。他们更崇尚个人本位、实际利益”。同时,上海人的处世强调情理化、规矩化,稳健之中有圆通,谨慎之中有乖巧,你来我往中刻意保持着一份尊重和客气。即便发生龃龉和冲突,大多动口不动手,先是互为讲理,再是招呼评理,理不通达,可以愤怒,甚至可以咒骂,却不允许攻击对方的躯体。因为在上海人的公共舆论中,动武即是失理,伤及他人即是最大的非理。其次,在上海,因为城市的经济、文化的定位,且屡屡遭遇建国以来改造和运动的冲击,以至父辈的事业多半断裂了,父辈与儿辈之间没有了身份上、功业上的承续关系,儿辈只有通过读书、学本领来换取明天,不太有参与暴力行动的冲动。再则,上海人的阶梯形社区是历史形成的,即工商业者、高级职员、文化人与小职员、小知识分子、小业主与广大劳工者等,一般均居住于不同的区域。所以,当北京红卫兵进入里弄街道,对某些户主采取革命行动时,周遭的居民或许因为同类,或许因为邻居,或许因为上海人的习性,一般不会支持和配合。胆小的躲避、胆大的围观,还会有人站出来或劝解、或辩护,甚至直接与北京红卫兵发生辩论。这种情境在北京也是难以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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