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的下半场

  但是电影天皇的敬业与精进又是另一极端。野上笔下的黑泽明真有王气或霸气:“很多人都认为黑泽导演是个可怕的人。”虽然,“关于电影,有三件事黑泽先生说了不算。天气、动物和音乐”,但从剪辑、摄影到自己并不在行的作曲,黑泽导演其实事事都想掌控。他在苏联拍片,因为拍摄不顺,甚至将粥碗砸向这本书的作者。黑泽与作曲家武满彻的合作值得一提。他的名片《乱》源自莎剧,武满花了九年时间酝酿配乐,但在录音阶段,两位“天才”(野上语。武满是日本最具国际影响的作曲家)想法并不一致。虽然同住一家酒店,黑泽碍于对方名望却从不直言,常把想法写成短笺请野上传递。武满先是受不了这类拐弯抹角,找到黑泽请辞。后来在东宝录音中心配音,黑泽当着武满对录音技师要求多多,武满终于当众爆发:“黑泽先生!把我的音乐剪剪贴贴的没有关系,你只管随便用,只是请把我的名字从演职员表里去掉。就这一条!我不干了。我走!”两人事后当然和解,但是对于自认大牌的演员,黑泽就没这么客气。《影子武士》的主演本来不是仲代达矢,而是以扮演盲剑客座头市闻名的胜新太郎。巧得很,《等云到》开读前夕,我正好译到李奇日记有关胜新太郎一则,写到时在日本的《教父》导演科波拉开的一个派对。那天,野上、武满和大岛渚都在,作风江湖的胜新太郎不期而至。大概因为获邀主演《影子武士》而得意忘形,胜新太郎喧宾夺主,还跟李奇讲起他在拉斯维加斯的嫖妓趣闻。如此名角跟黑泽明能有什么样的合作可想而知。《等云到》讲《影子武士》换角事件最是热闹,一边是毫不妥协的黑泽导演,一边是架子十足的胜先生,当导演说完“请胜君辞演”扭头就走,胜先生目眦欲裂扑上来要打黑泽,好在有人死死抱住他:“胜先生!胜先生!使不得啊!”事情才没闹得不可收拾。这一场景,怕是比电影还像电影。

  以上当事人不论在或不在,这些都是传奇了。2005年炎夏去东京,若非安排有变,我差些就往黑泽明餐馆做了一回可笑的朝圣者。不过,现在读了李奇那则日记,我没去成倒亦无甚遗憾,那些大菜不吃亦罢。野上女士身历战后日本电影由盛而衰,以电视为主导的新兴娱乐媒体势不可挡,著名电影公司解体,片场纷纷关闭,名导演名演员相继离世,“故人的名字多得写不完。当今社会,大概已经不会再涌现这样的演员了”,“电影的幸福时光似乎正走向终点”。就连“可怕的”黑泽导演与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合作,亦适应不了好莱坞的电影制作方式,被对方以神经衰弱为由解除导演职务。上世纪七十年代,黑泽有几年甚至只能“靠出演威士忌的广告才得以维持生活”。野上并引日本《电影旬报》资料,提到出品《罗生门》的大映公司,1949年拍了四十九部电影,1950年拍了五十一部,若是加上其他公司的作品,日本电影这两年的总产量就更惊人,分别是一百五十六部和二百一十六部。抛开品质不说,这个数字,不仅现在只有百花齐放的AV业可以媲美与超越,亦让我想起只剩下筑地本部的写字楼和放映厅的松竹映画,还有今村昌平与人创办的日本映画学校,仿佛一间老旧工厂的写字间,不亦这一夕阳产业的绝佳象征?黑泽明之后的日本当然还有电影。在设施陈旧的东京现象所,我一提Kurosawa,一脸忠厚的洗印老师傅依然欣喜,但是有天,从深谷小镇回东京的火车上,与我同路蓄着漂亮唇髭的斯文中年男子,告诉我他最喜欢的电影是《电车男》(他把片名写在我的笔记簿上),而远远不够潮流达人的我,险些就把这出宅男经典误以为黑泽的人道主义《电车狂》。

第一页

      相关新闻:



相关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