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如何指出不足
实例一:
“如果说这部激情洋溢的作品有什么缺陷的话,那就是关于公共图书馆的段落了,作者显然对公共图书馆的启蒙功能认识不足。英国那些负责市政的政务委员会庸俗短视,对下属图书馆极尽吹求之能事,甚至合并了事,这是些自命精英的庸人制造的悲剧。乔纳森·罗斯曾在《英国工人阶级的知识生活》一书中对威尔士的矿工图书馆等机构详加记述,曼古埃尔却未能注意到这类努力所带来的积极变化。此外,尽管曼古埃尔把趣闻轶事讲得天花乱坠,可是有些章节与其说是论述,还不如说是海阔天空的奇谈,将图书馆的定义扩大到了百科全书和档案上,甚至还包括德拉库拉伯爵带着的一筐故乡特兰西瓦尼亚的泥土。”——大卫·杰斯(David Jays),载2008年5月15日《新政治家》
书评家一项日常的重要任务,就是指出所评书籍在哪些方面还有改进的空间。不同的切入角度,往往反映出评者自身立场、偏好和学识的差异。大卫·杰斯从阶级意识出发,敏锐地捕捉到《夜晚的书斋》中飘浮着的有产者气息,可谓迥出侪辈之上。在法国乡下坐拥书城,在夜晚的书斋里产生睡意的人,会对威尔士矿工们看不看得到书感兴趣吗?假如曼古埃尔有幸成为英国地方上某政务委员会的决策成员之一,他又会就公共图书馆的兴废去留发表怎样的高论?
实例二:
“很遗憾,曼古埃尔对互联网的思考停留在对它成为‘恒定的当下的梦魇’以及它抹除文本之间的差异的抱怨上。他预言谷歌颇受争议的在线图书馆计划会最终成功,却又与这一自大狂式的野心保持距离。像许多书迷那样,曼古埃尔在虚拟世界中显得很不自在,他还是中意真实的书和真实的书斋的具体可感、亲切舒坦。”——詹姆斯·麦克柯纳奇(James McConnachie),载2008年5月18日《星期日泰晤士报》
依我看,刻下的读书人可以大略分为两类,划分的标准就看其是否排拒阅读的电子化与网络化:凡是强烈排拒的,就是“保守派”,温和接受的和热情欢迎的,就算是“维新派”。我感兴趣的倒不是纸质书的命运究竟如何(稍有历史感的人,回想一下唱片的演变史,就可瞭然),而是“保守派”给出的反对理由有多牵强。《夜晚的书斋》指责古登堡计划的电子版本“内容不可靠,制作得很匆忙,版面错误也未经校对”,作者似乎从未考虑过,纸质书同样可能存在上述缺陷(比如中国的许多纸质书),只看出版者是否肯花金钱与精力了。同时,他对古登堡计划为多少阅读者提供了方便没有耐心去考察,他对Kindle等电子阅读器的实际效果也缺乏好奇去体验。像这样死硬的“保守派”当然更愿意躲在自己“具体可感、亲切舒坦”的书斋里享受夜晚,只不过时代的进程没闲工夫消遣他们而已。
实例三:
“《夜晚的书斋》是一部雅致的书,装帧与文字俱佳,只不过曼古埃尔引用的一些轶事和说法,对爱读尼古拉斯·巴斯巴内斯(著有《温柔的癫狂》等系列书话作品)、斯文·伯克茨(著有《读书的挽歌》)等文笔家写的书的读者来说,已是耳熟能详的了。此外,有些细小的笔误,比如《暴风雨》里普洛斯彼罗有名的说白‘我的书房便是我的很够大的领土了’(梁实秋译文,My library was dukedom large enough),引用时把‘大’(large)字弄丢了。曼古埃尔加的注也有些随意,只注了书名,却不标页数。”——迈克尔·德达(Michael Dirda),出处同前
读书家教训读书家,用这种绵里藏针的方式最合适。曼古埃尔本人读到这里,肯定胸中火起,不过,谁让自己习艺不精,被人捉住把柄了呢?最有趣的是“一部雅致的书,装帧与文字俱佳”这句赞语,放到上下文中,真不能全当褒奖看。
四、如何最终定位
“曼古埃尔是一位早熟的、不知疲倦的读者。他写道:‘事实上,从我能记事开始,就没有一天不是在书堆里生活的。七八岁起,我就在房间里凑集了一个微型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这世上有两类人,一类人爱学问,另一类人爱读书,曼古埃尔无疑属于后一类。他并非全无学问,但他的学问是那种旁征博引、似是而非型的,这通常与读书杂有关。他搞不出普遍的理论框架,他也得不出决定性的结论。他的写作方法就是自由联想外加现学现卖。他是罗伯特·伯顿或托马斯·布朗这一脉的现学现卖的学者;他急吼吼抓到手里的是深奥偏僻的零头碎脑儿。”——彼得·阿克罗伊德(Peter Ackroyd),载2008年5月8日《泰晤士报》
不是所有的书评都需要为作者定位,但假若定位准确,书中具体细节往往无须多讲,读者对著作的性质和层次就已然会心了。彼得·阿克罗伊德是英国有名的传记作家,不过他的评论集The Collection我读得更熟些。英国书评家一向以文笔好著称,我猜,阿克罗伊德排得进前几位了。对上面这段鞭辟入里的话,我只能说,剽悍的评论不需要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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