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像得出啊,安德烈,你写作的姿势,一定是紧贴着大地,闻着花草的清香,听着泉水或鸟儿的鸣唱,你浑身毛孔都张开,让每件事物都能畅快地浸入。你时时在把握:“我感受到什么?”而别人总在思索:“我应当感受到什么?”这是你与许多作家的差异。是的,安德烈,你甚至要修正的是一个著名的哲学命题“我思,故我在”,代之以“我感知,因此我存在”,将感觉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你也是为数不多的作家,将感受事物的状态延伸到写作状态。有时我很难分辨,你是在感受还是在写作。你将感受事物的战栗,化为表达感受的战栗的语句。 我读着你的战栗的语句,就触到了你感受事物的战栗。我不能不佩服,你的感官全那么灵敏,能突然同时集中到一个点,将生命的意识完全化为接触外界的感觉,或者将接触外界的感觉完全化为生命的意识。你将种种感觉,听觉的、视觉的、嗅觉的、触觉的、都汇总起来,打成一个小包,如你所说:“你就是生命。”当然,这个小包加上你本人,就是你的生命。 安德烈哟,你的欲望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竟然要“尝试各种各样的生存方式,尝试鱼类和植物的生存方式”,加倍做你整个青年时代本该做的事情:追求快乐。你的这段话说得多么好啊: 自然万物都在追求快乐。正是快乐促使草茎长高,芽苞抽叶,花蕾绽开。正是快乐安排花冠和阳光接吻,邀请一切存活的事物举行婚礼,让休眠的幼虫变成蛹;再让蛾子逃出蛹壳的囚笼。正是在快乐的指引下,万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觉地趋向进步…… 每种事物都是快乐的一个载体。 万物都热爱生存,而生存之物都追求快乐。快乐变得美味可口时,就可以称为水果。快乐变成歌声时,就可以称为鸟儿。快乐排成一行行文字时,自然就称为写作。安德烈啊,不管别的作家如何,你的写作,就是感觉之歌、快乐之歌、生命之歌。 我知道,安德烈,你在童年和少年时期,特别迷恋《一千零一夜》和希腊神话故事,经常与阿里巴巴、水手辛巴达为伴,与尤利西斯、普罗米修斯、忒修斯等英雄为伴,随同他们去冒险,去旅行,从而形成了你不知疲倦的好奇心。进入第二个青春期,你的好奇心就变成欲望。你和欲望结下了不解之缘。你一生摆脱或放弃许多东西:家庭、友谊、爱情、信念、荣名、地位 ……独独摆脱不掉欲望。欲望拖着你到处流浪,到大都市里把你灌醉,却不给解渴,带你到荒野里彷徨,带你在月光下漫步,带你乘船在波浪上摇荡,好让你进入水上的梦乡……甚至还多次把你拖到生命灭绝、惟有风和热猖獗的沙漠: 黄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该狂热地爱你!但愿你最小的尘粒在它微小的空间,也能映现宇宙的整体!微尘啊,你还记得什么是生命,生命又是从什么爱情中分离出来的?微尘也希望受到人的赞颂。 是啊,安德烈,你既同欲望融为一体,就永无宁日了。一种欲望满足,又萌生新的欲望,“层出不穷的转生”。不可能停歇,遮风避雨的房屋令你窒息,舒适的床铺也令你厌恶。你在旅途上,首先寻找的不是客栈,而是干渴和饥饿感。你在无穷无尽的漂泊中,不再寻找目的地,总是走向新的境界,要见识更美、更新奇的事物,寻求更大的快乐:“下一片绿洲更美”,永远是下一个。你的理想和栖息地之间,隔着你的整整一生。 整整一生要走,路却没有划定。“我绝不走完全划好的一条路。”(《如果种子不死》)你还借《伪币制造者》中的人物说:“您只能在生活中学会生活。”你的生活准则,安德烈,不是拒绝任何准则,“做我们自己”,让天性自由地发展,享受真正的生活。你走的是逆行的人生之路,因为必须 “倒行逆施”,与虚假的现实生活背道而驰,才能返回真正的生活。 为此,你始终处于警觉状态,惟恐稍有疏忽,就走入老路,落入陈规旧俗。同样,你也走一条创新的文学之路,写作中始终处于警觉状态,坚持摒弃“共同的规则”,不写别人已写出或能写出的作品。你的文学创作同你的生活一样,避开任何责任的路标,只靠好奇心,靠求知和创新的欲望来指引,在长满荆棘并完全陌生的地方探索出一条路。不怕迷失方向,在求知的路上每前进一步,每拐过一条弯道,就给生活添一个惊喜,也给创作添一分精彩。人总拿已知去赌未知,拿你的全部过去,去赌新的未来,这便是争取自由的条件和代价。这种争取是一种动势、一种变势,安德烈,你在变动中,不断地超越自己。我又忍不住,在这里抄录你对大海的描述: 没有定形的大海……惊涛骇浪向前推涌,持续不断而又悄无声息。波涛前后相随,轮番掀起同一处海水,却几乎没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涛的形状在运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涌起,随即脱离,从不逐浪而去。每个浪头只在瞬间掀动同一处海水,随即穿越而过,抛下那处海水,继续前进。我的灵魂啊!千万不要任何一种思想!将你每个思想抛给海风吹走吧,绝不要带进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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