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的写作状态——《人间食粮》译者序

    安德烈哟,你的一生,你的一生的创作,除了变化,还能谈什么呢?你就属于那些不断地蜕变,否则就不能生长的物种。每天清晨,你都体味到新生的感觉,体味到新生感觉的温馨。每天清晨,你都丢下昨日的躯壳,上路去迎接新生。你哟,安德烈,你身上不断重复着神秘的再生。这便是生命隐秘的活动、潜在的运行、求知物的孕育、艰难的更新。你好似虫蛹,任由新生命在体内形成,而这新生命即将是你,又和原来的你不同,有时连你都认不出自己,无怪乎别人说你是“变色龙”。甚至瑞典皇家学院也琢磨不透你的变化,直到你78岁高龄,才于1947年,迟迟将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你。
    不瞒你说,安德烈,起初我也怪你多变,反复无常;现在我明白了,你这样变化,就能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实,进入生存的各种形式,也能自由品尝大地的所有食粮。为此你将所能有的欲望推向极致,蜕变中绝不中途而止,哪怕是邪恶,也要走到底,看个究竟:“要行动,就不必考虑这行为是好是坏。要爱,就不必顾忌这爱是善是恶。”什么事情你都可能干得出来,仿佛同时爱上帝和魔鬼的双重诱惑,不论是高尚之举,还是最卑劣的行径,你做得都同样坦然。1893年,你去阿尔及利亚体会放荡的生活,完成了性欲的解放,后来你又去刚果、乍得旅行,不怕激怒当权者,执意调查殖民地问题。你还应邀到苏联访问,寻找人类的前途。你的人生旅程,就像水手辛巴达、尤利西斯、忒修斯那样,充满了新鲜的故事和传奇的色彩。
    当然,事必躬亲,你也不可能完全做到。有些欲念,有些诱惑,你已心存疑惑,你不妨灌输给你的人物,让他们贯彻到底,推进到荒谬的地步。你的探索人生的旅程,就这样由你的人物延伸。同样,你的特立独行的生活姿态,也就延伸为你的写作状态。
    你进入第二个青春时期之后,生命的每一瞬间都有新奇感。你尤其善于将每一个瞬间从你一生中分离出来,注入一种完全特殊的幸福,使之成为一种独立而完整的欢乐。每一瞬间的快乐,都是一种新的人格,一种与众不同的、与前一个瞬间也不同的特殊人格,因为在这瞬间的陶醉中,“你相信自己比实际上更善良,更高尚,更可敬,更有德,更富有……”在你看来,我们无非存在于这生命的瞬间,而生命的每一瞬间,都是独一无二并无法替代的。你绝不留恋迷人的瞬间,还要出发,逃向无限可能的幸福。一个个瞬间就这样连着无限,连起来也就构成你整整一生。
    你一生的写作,安德烈,如果我理解得不错,就是要塑造出一个理想的人,即删除并抛掉一切与别人雷同之处,创造出一个“多重多变的人”。然而,你在创作中,只能向每人提供你自身和思想的一部分。因为,你巧妙地编织了一张无穷否定的网,将你的所有人物罩住,无论是哪个人物,背德者的米歇尔也好,非德者的法卡迪奥(《梵蒂冈的地窖》)也罢,只能体现一个追求过程、一个肯定与否定过程,根本不能代表你的一生。不过你在写作的时候,则处于超时空状态,除了《妇女学校》(1929)和部分游记之外,你讲述的故事,都不涉及重要的历史事件。无论是《梵蒂冈的地窖》,还是《田园交响曲》都没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影子。同样1946年发表的《忒修斯》,也没有反映刚刚结束的战争浩劫。然而你说:“任何感觉都是一种无限的存在。”你也懂的如何在瞬间体味到永恒。你在这种心境中创作出来的作品自然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而是进入真正人生的永恒大循环中了。
    生来就与众不同、无穷变化的理想人物,你的确创造出来了,安德烈,但既不是《伪币制造者》中的小说家爱德华,也不是《窄门》中苦恋的青年杰罗姆,而是你自己哟,安德烈·纪德,“不枉此生”的现代传奇人物忒修斯。

                                                      2001年3月30日
                                                       于北京花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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