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凯:我觉得他写的方法非常有趣,因为他的确是有许多历史的想象。这个历史的想象并不是中国传统固有的,它来自一种对人类文化的深刻了解。史景迁对欧洲的整个文化传统有很深刻的认识,他的西洋文学、西洋文化底子非常深厚,所以他有一种敏感度,他看中国的东西,他对中国人的一种历史的同情,比别人多,比别的所谓的汉学家要多。
我觉得他最深厚的东西,其实是他对西方的了解,所以他在了解中国的时候,充满了一种历史的同情。史景迁在做历史研究的时候,他就会进入那段历史的情景。你要了解历史,历史到底是什么东西?历史的确是过去的客观,然而,你现在没有办法回到过去的客观。那是千千万万的人生活在里头的客观真实,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每一个人的生活经历。你知道当时每一个人在想什么,每一个人在做什么,那一场战争每一刀砍在哪里,你可能知道吗?这不可能的嘛。所以呢,你掌握所有的资料,这些资料还是断断裂裂的,那你怎么样把它整合起来?这还是要有一定的想象的,可是你所有的想象都是要建筑在你所知道的可靠的史料上。史景迁的作品大概是这样写出来的。
他有一本著作叫做《天安门》,很多人误会这本书说的是天安门事件,其实不是的。他认为天安门很重要,从清朝就重要,是一个中国近代史的象征。书中主要讲三个人:康有为,鲁迅,丁玲。史景迁借助由这三个人延伸出来的所有历史事件,呈现出当时的社会思潮、人物性格,还有他们的历史处境,历史环境的大变动,这是很有意思的。他的基本看法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遭遇,遭遇是他们个人的生活,而出现这些遭遇的环境就是历史。所以从这里头又发现了近代中国历史文化的变动,又回到对每一个人的关注与重视,由此展现活生生的历史。我们中国的历史研究,到了二十世纪,开始学西方的历史的时候,有个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我们学了一套客观的历史,然后经常讲到历史的潮流,经常把具体的、活生生的个人抹杀掉,对个人遭遇和心境的认识比较欠缺。
他第一本书是他的博士论文,就是《康熙与曹寅》,其实写得蛮好,用比较传统的史学的写法,用档案哪,用文献哪。那本书耶鲁大学出版社觉得不错,后来就出版了,卖了二十年,第一版都没卖光。后来史景迁成名了,都卖掉了,而且不但如此,后来还加印。我觉得这个现象也很有意思。有些人读书也怪,明明这本是好书嘛,他不读,一定要作者后来享了大名了以后才读。我知道最典型的例子是高行健。高行健的《灵山》在台湾出,十年卖了五十九本。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一个礼拜卖了五万本。
其实史景迁在学习他的本文化,也就是欧洲文化的过程当中,老早就碰到很多跟中国有关的一些讨论,这可以从他的第二部作品中看出来。那本书叫《改变中国:在中国的西方顾问》(To Change China: Western Advisers in China,1620-1960),是比较好看、比较通俗的。虽然用的资料大体上都是第二手的,可是他研究了从明末一直到新中国这个历史阶段在华的外国专家、外国顾问、传教士等等。他后来写了几本书是跟这个主题有关的,他也会再回到西方找材料,比如说《胡若望的疑问》,相关的资料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和梵蒂冈都有。这本书的写法就有点像写《王氏之死》。《大汗之国》等于说从另外一个角度,分析西方怎么看中国,他也写得蛮有意思。
他一部一部地这样写,后期比较重要的作品是本教科书《追寻现代中国》,这本书到今天仍是在美国学中国近代史最主要的一本教科书。这本书出版后很快就成为畅销书,这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一本教科书,居然可以变成畅销书,在美国普通书店都有得卖。
美国汉学界和学术界对史景迁的评价如何?
郑培凯:他的《康熙》出版后,一般的评论认为很好,史学界评论也认为很好。但那些汉学家就觉得,哪里有这样写历史的?也不是所有汉学家都批评,但的确有些人觉得他另辟蹊径,假冒康熙,端起架子说英文。汉学界总觉得,这个史景迁走的路子,不是我们搞汉学传统的方式。等到他写《王氏之死》的时候,就有一些人叽叽喳喳的了:“做梦嘛,乱想的,这个东西跟客观历史不相干的啦。”这种批评是有的。史景迁后来按照他的路子再继续写下去,每本书都开始畅销了,这时候就有人不满了。你写的是学术著作嘛,居然畅销了;我们皓首穷经的汉学研究著作却没人看。特别是写到《天安门》,大家也不是批评这本书写得不好,就是说它太畅销。
我觉得汉学界在过去的美国,是非常边缘的,就好像在我们中国,你研究非洲史,或者是阿拉伯史的,应该是非常边缘的。因为美国最主要是,自己有个美国史,美国史之外,是以欧洲史为主,欧洲的上古史啊、希腊、罗马啊这些,有研究中古史的,也有研究欧洲思想史或是社会发展史的,然后有国别史,英国、德国、法国……中国是一个国别史,大概是这样一个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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