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动物的一个族类,但又的确不同于动物。那么,人与动物有哪些不同呢?西方的一种回答,是语言。为什么强调语言呢?因为人是理性动物,理性就是语言,就是逻各斯。我的看法呢,动物也需要沟通,也有信息传递,也要表达,动物与人的语言在发出声音这一点上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语义。
人类语言所表达的主要语义是人类独有的经验,我认为它主要是使用-制造工具的活动(应包括对自然和人际两方面的经验),那是动物所没有的。这个观点最早发表在《批判哲学的批判》中,已经三十多年了,至今没得响应,我感到很遗憾。人类就是在使用和制造工具中产生理性亦即产生语言中的独特语义。我上世纪六十年代写的那个提纲的残稿中,就已提出这一观点了。
刘绪源:是,在你那个提纲里,有两层意思讲得很清楚:一、人类在使用-制造工具的实践中获得理性;二、人类也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主客体的分离——于是,人的主体性开始显现。这样的思路,可以说,贯穿在你一生的理论思考中。
李泽厚:所以,我认为,语言和理性,都不是天生的,都是在实践中形成的。是人类自己造就了自己,这也就是我一直说的——“人类如何可能”。实践产生理性,理性使主客体分离,使人类获得了自我意识的自身。理性(reason,rationality)由合理性(reasonableness)建立,而合理性乃“度”(measure)的延伸。“度”首先产生在使用-制造工具过程中。
这样你就可以看出来了,我的哲学的出发点不是“言”,而是“为”(实践,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人类的生存经验。于是,“度”就不能不成为第一范畴了。理性是靠“度”才成长起来的,“历史建理性”,此之谓也。
“美”是人对“度”的自由运用
李泽厚:前面说了,语言不必讲度;但实践、经验,就一定要讲度。度也就是恰如其分,不然就不对头。度是变化的,有不确定性、模糊性、偶然性。在活生生的事情中,在具体实践中,在使用工具中,你要恰到好处,才做得对。这个“对”,不是逻辑的对,不是语言论证,不是概念符合,而是在活动中掌握好分寸。
后现代也强调模糊性、偶然性、相对性、不确定性,为的是消解本质,消解理性,消解西方现存的过于完整严密的理性系统,这是破坏性的。我讲“度”,虽然也强调模糊、偶然、相对、不确定,却是建设性的,是为了通过“度”把握世界,并通过“以美启真”,创造新的理性。“度”才是生存的家,生活的基础和家园。
当你在实践中,发现自己把握到度了,恰到好处了,顺利了,“对了!”这一刹那,你心里的感受,也就是美。你会突然有一种愉快、顺畅的感觉,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的“导论”里,讲原始人这种感觉时说:“Right(对了)!”这一瞬间有情感的升华,这其实就是美和美感的源头。所以我说:美学是第一哲学。
刘绪源:这样看起来,“度是第一范畴”,和你的“美学是第一哲学”,虽然角度不同,但内在是相通的,说的是同一个原理。
李泽厚:还有“以美启真”,也在这里了。你把握到度,感到愉快,感到美了,在这一瞬间,你就有了发现和发明,就有了创造,就开启了认识真理之门。再上升到概念,那你就有了理性的结论了。最开始的,还是实践活动中的感受、体悟,还是那个“度”。美是人对“度”的自由运用。“由度到美”和“美学是第一哲学”,其终点则是以美育取代宗教,是以形式感对那不可知的“物自体”的归依和敬畏,也就是我讲的对“理性的神秘”的感悟。
刘绪源:我觉得你这里所说的,正是你一生研究的精华,几乎可以包括你的全部学说,从“积淀说”到“情本体”,也包括了你的美学和哲学。当然这只是一个极简的提要,可是整个思路都在里面。我甚至觉得,你的学说不必按认识论、存在论等作出分类,它们恰恰是浑然一体、一线贯穿的。
弗洛伊德好些理论都不可靠
刘绪源:你在说feeling(感)和emotion(情)时,已经分出感与情这两个层次了。别林斯基说过:“感情和感性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是某种物质对象在有机体中所引起的肉体上的感觉;前者也是一种肉体上的感觉,不过它是被思想所引起的罢了……一部作品可能具有思想,但却没有感情,在这种情况下,这部作品里难道还有诗歌吗?”所以他认为,诗不应该再去“说思想”,因为感情里已经包含着思想了。
李泽厚:所以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就用别林斯基去反对那些强调思想、主题的文艺批评家们。但理性本身也很复杂,理性对感情的干预也有各种方式,各种层次,有时非常曲折隐蔽,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甚至不愿意承认。这是很难把握的东西。理与情的关系,哲学仍然只能提供一些视角,对它的具体研究,应该是未来经验科学即脑科学的事。
现代心理学还基本停留在动物心理学的水平,离了解人的心理还有很大距离,也可以说,还在婴儿阶段(baby stage )吧。现在心理学研究得最充分的,还是感觉、知觉,对想像、理解、情感的研究非常初步,最多只是某种现象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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