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结尾一句是“客戎接受了死亡”(第222页)。这句话容易给人留下卡德威尔最终选择了自杀的印象。表面看,这种推断似乎符合逻辑:既然客戎是自愿受死,卡德威尔(同时也是客戎)的结局自然也应如此。然而,这样理解便取消了厄普代克在其刻意经营的模糊中所要表现的内涵深度。客戎求死的确是从根本上为了解除自身不堪忍受的_痛苦,但客戎神话的意义却在于客戎的死换取了普罗米修斯的解放。卡德威尔与客戎重叠的形象的意义也在于此。卡德威尔若是一自杀便意味着放弃责任,他的死不会有益于儿子彼得将来的发展。而小说告诉我们的是,彼得长大后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自己儿时的艺术梦想,他终于从偏僻小镇到了曼哈顿,成为一个二流的抽象派画家。小说结尾描写_的这段情形发生于1947年,当时彼得才13岁,正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深以儿子为自豪的卡德威尔不可能就此自杀而撇下彼得不管。从客戎神话意义上理解,卡德威尔所接受的是一种象征性的死亡,它意味的是精神上的极度痛苦。在第一章里描写的生物课情景中,卡德威尔对学生说:“虽然每个细胞都具有潜在的永恒生命,但由于个体细胞自愿在一个有序的细胞群组织里担当某个专门功能,它于是进入了一个有损害性的环境,过度的劳损最终使它衰竭而死。它的死是一种牺牲,是为了整体的利益。”(第37页)这番话也可以说是卡德威尔的生活写照。自我牺牲对于他来说意味着放弃解脱痛苦的愿望,继续像老马拉车那样承受生活的重负,“直至倒下为止”。彼得在回忆中说:“他(卡德威尔)的上半身我看不见,我最熟悉的是他的腿”(第28页)。小说将近结尾时,客戎独自在大雪中走向抛锚的别克车。这里的描写像小说第一章一样,仍然是神话与现实交融在一起,人物是神话中的,但大雪和别克车却是现实中的景和物。这种叙述里既有事实描述又有隐喻。事实是卡德威尔试图重新发动别克车,以便返回学校(很难将这一举动与自杀联系起来);含有隐喻的是那辆老别克。这辆1936年的旧别克在小说中屡出故障,弄得卡德威尔父子在回家的路上困顿了三天,它所象征的是卡德威尔失败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客戎形象中的卡德威尔走向那辆老别克便意味着他接受自己的命运。自我牺牲使卡德威尔带有悲剧英雄的色彩,在他身上似乎有着基督的影子。英文原文中客戎Chiron与基督Christ在词形上的相似也许多少带有这样一点暗示意味。 基督教思想背景下的人生观是小说故事层面下所要表现的深层主题。厄普代克在小说卷首引了一段神学家卡尔·巴特(Karl Barth)的话:“天之于人是不可感知的创造,地之于人是可感知的创造,人便是天与地分界之间的造物。”在象征意义上说,客戎半人半马的双重属性代表了人性中的两端。人既是世俗的,受时空制约,但又向往和追求无限和永恒的境界,人类对神的崇拜即是这种向往和追求的体现。人创造了神话,试图使“可感知的”与“不可感知的”得以相接。厄普代克通过将神话与现实的融合,表现了世俗生活背后的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人类犯下原罪前(prelapsarian)的天真未染的世界,是一个处处回响着隐喻的世界。然而,这一世界正在失落。有论者指出,这部小说是一曲缅怀奥林匹斯众神时代的抒情挽歌。奥林匹斯神庙在小说中成了小镇奥林格,宙斯成了卡德威尔所在中学的校长吉摩尔曼。神性的衰落与堕落有关。在小说中,“堕落”是通过三代卡德威尔的职业变化来暗示的:从牧师(卡德威尔的父亲)、教师(卡德威尔)到艺术家(彼得),用彼得的话来说,是一种“经典性的堕落”(第201页)。随着上帝受到怀疑,神学被理性的科学取代,而科学并不能最终使人的灵与肉归于统一。人失去了上帝,又无法在理性中找到生存的安慰,于是便求助于自由的想象力去重建精神家园。艺术象征着对永恒的关怀。少年时代的彼得是荷兰画家弗美尔(Vermeer)的崇拜者,他一直梦想在美术馆亲眼一睹画家的原作,因为最令他神往的是画布上颜料的裂隙中凝固的时光。然而,成年后的艺术家彼得并没有在自己的抽象画艺术中得到精神超越的满足。在曼哈顿的一个小阁楼里,彼得面对躺在身边半睡半醒的黑种情人自言自语道:“我父亲献出自己的一生难道就是为了这一切吗?”(第201页)。彼得的问题在于他以艺术否定世俗世界,他在艺术家的精神优越感中失落了他的少年时代。他的生活出现了断裂,只有现在,没有过去,他无法找到生活的意义,怅惘和失落使他转向记忆去寻找慰藉,在追忆的过程中,他开始认识到父亲为他所作的自我牺牲。小说中发生的故事主要是通过彼得的回忆来展现的。作为艺术家,彼得试图在记忆中凝固1947年冬天他和父亲共同经历的三天时光。在回忆中,他产生了负疚感,同时也发现了爱,而追忆便成了他的“赎罪”方式,从这里他开始找到了他个人生活的意义。在他追忆的眼光中,故乡奥林格显出了奥林匹斯永恒的神性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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