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钱钟书是挚友。我写这本书,不可以不提钱叔叔的。然而,爸爸和他往来较多的三四十年代,我还年纪小,上学住校,从没有机会见到钱叔叔,也说不出他们之间交往的细节。只知道爸爸提起他时,跟提起全增嘏叔叔一样,口气带有亲切和尊敬。我知道他们同属“《天下》那班人”,都是学贯中西的饱学之士。哥哥祖丞长我五岁,为了帮助我写《我的爸爸邵洵美》,他精心地写满一个笔记本,提供资料给我;又因为我们不在一地,他回答我疑问的信件近百。许多重要的资料我都经过核实,没想到,关于钱叔叔的一段竟然出错!
收集邵洵美的文章五百多篇,唯有他的幽默杂志《论语》第一五二期的编辑随笔里提到钱钟书和他的夫人。他说杨绛的《听话的艺术》“真是一篇不易多觏的优秀散文。杨女士和钱钟书先生,这一对夫妇,有修养,有才情,而最难得的是两个人都有浓厚的幽默感。他们会写引经据典的论文,会写俏皮活泼的喜剧,会写曲折缠绵的小说,又写短小精致的散文。而杨女士的笔调风格却比她丈夫,更自然,更天真。正像是戴着一滴水般透明的玻璃翠戒指洗手,你要依旧能不受拘束,不慌张;你要依旧能随随便便地动作。这篇小文章里到处是警句,可是作者像在无意间透露了真理,而读者却在无意间长进了智慧”。
2005年拙作出版的时候,我来北京居住。杨苡指点我找爸爸的旧友。知道杨绛阿姨年岁大了,未敢登门打搅老人家的清静,倒是她收到我的信就亲自来电话。听她那清脆而亲切的低语难以相信她是位高龄的老人。她说现在九十五岁了,血压高,闭门谢客了,耳朵也背了。于是我只有洗耳恭听,听杨阿姨沉浸在回忆中的趣谈。
她先解释我信里的误会。
——《听话的艺术》不是一本书,是一篇文章,收入《杂忆与杂写》,现在人文出的《杨绛文集》第二卷有,你可以去翻翻,不用去买。
——你爸爸的字好。他为我写的字不是摘录我的文章,而是给我写的一封信,称赞我那篇文章。我一直保留,作为墨宝。一是因为,是邵先生的信;二是因为他的书法很美,大大的字,写在方格纸上,我一直珍藏。可惜,来北京时一只箱子丢了,里面有这些东西和我的诗稿,全都丢失了!现在没法找了。
——钟书和洵美是因《天下》结识的。他是全增嘏的好朋友。1935年我和钟书去英国,朋友们在岸边送别,惟独你爸爸和温源宁跟我们一起乘小船,一直送上邮轮。我现在还记得你爸爸坐在小船上的样子:身穿淡颜色的长衫,小胡子,很秀气。
——胜利后,我们在上海,藏书无多,我想看书,你爸爸书多,一壁大书架,到顶,全是书。我们俩常常晚饭后散步到你家,来借书,还书……
——记得项美丽,我见到过两次。一次是1982年左右,一天,她和Boxer来我家。Boxer是牛津大学的professor of history,那时项美丽已经老了。Boxer来找钟书,他跟钟书谈话,项美丽跟我谈话。我们很谈得来,她拿出一张名片给我。我递给钟书,钟书一看是Emily Hahn,说:“哼,我认识你!”Boxer在旁说:“She's quite honorable now.”后来,我去英国,在中国驻英大使馆的一次宴会上看到她,好像是为专写中国的英国人李约瑟授奖。客人好多,我坐着,她没看见我。那时她上年纪了。她年轻漂亮时我没见过。项美丽,大家喊她Micky,你爸爸翻译成“蜜姬”,呵,呵……
电话那头传来她的笑声。
——第一次到你家,钟书和我是随一位容太太去的。钟书的《围城》里的范小姐有她的影子。她的丈夫是在美国做股票生意的,离了婚,当时每月给她一百美金,她很阔气。她是全增嘏的朋友,很有天才,中英文都很好,留英的。她两个女儿都是怡和洋行老板的秘书。容太太跟你妈妈很熟,在楼下喊“茶……茶……”她正要上楼,你妈妈下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你妈妈的名字——茶。见你妈妈从楼上下来,很美!……你爸爸妈妈很美,你也一定很美。你声音好听……祝你新年万事如意!
那是2005年1月。
我曾把自己写的那本书寄给她,又写信请她写些回忆邵洵美的文字。3月,她又来了电话。她说自己老了,不动笔了。她又像上次那样回忆往事。她轻声述说的那些,我深深感觉得到,她和钱叔叔跟我爸爸之间并非泛泛之交。虽然事隔半个多世纪,时代变迁,物换星移,他们和爸爸有几十年没有联系,但是,往年深切的了解和挚情在他们的心里一如既往。
老天爷真是眷顾,我这古稀之年的老妪居然学会了电脑。去年我上网,去看看读者对刚刚出版的《邵洵美作品系列》五卷书的评价。不意,读到陆灏先生看了《我的爸爸邵洵美》产生了疑问,写信去求证于杨绛。杨阿姨否定了我写的那些关于钱叔叔的内容。——这使我惶恐之极!我细细寻思,哥哥说的有错误有夸张,但最为重要的是:钱叔叔和《自由西报》的关系,这是不可以无中生有的!必须找到知情人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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