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有邵洵美这个人,不过是因为鲁迅在《拿来主义》当中写过一句骂他的话:“……因为祖上的阴功,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问他是骗来的,抢来的,或合法继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暗示他邵某人在文坛登龙,不过是靠着闺奁嫁妆裙带关系——其实邵家本身倒也是仕出名门,清末重臣邵友濂之后,三代煊赫,不亚于贵为盛宣怀孙女的妻子盛佩玉。 邵洵美本名云龙,因钟爱妻子佩玉,改名“洵美”,典出《诗经·国风·郑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他本人也是才子一名。作诗译文,中西相熔,古今通习。一般文人喜欢的他都喜欢,譬如金石、邮票;一般文人少有涉及的他也喜欢,譬如汽车。而又雅好新诗,当年欧游时于一艺术馆内初识古希腊女诗人莎芙(Sappho),惊为天人,自言受其影响颇深;与新月派徐志摩都是好友。
至于邵洵美后世不以文名,大抵是因为他对于出版事业所倾注的心力大过单纯的文学创作。当年他创办时代图书公司,家中常年高朋满座,林语堂、梁实秋、郁达夫、章克标、潘光旦,都是座上客。旗下刊物,如《金屋月刊》《人言周刊》《自由谭》《十日谈》《万象》等,风靡一时,经久不衰。闲来他也常摇动笔杆,编辑撰文支持同人刊物。
他的出版业倒也涉猎颇广——中国连环漫画的开创人张光宇,当年所办的《时代画报》、《时代漫画》,也是由邵洵美出资鼎立相助,对中国后世的漫画事业影响深远。张光宇的旅美弟子丁绍光,近年来也颇受关注,难得的倒是他的出师不忘祖——专程在家乡捐资建立张光宇基金,鼓励中国漫画创作后进。
邵洵美性慷慨,以助人为己乐,上海文人多得其襄助。其中受恩图报者有之,习以为常者有之,忘恩负义者也有之,他倒也不多计较,旧朋友去了,新朋友又来了,家中常年不断客,来往三十年的知交也不乏其人。——当然他也不脱膏粱子弟的习气,做事没有常性定力,兴起而为,兴衰即罢的事也不少见。又曾染有芙蓉癖,挥金如土。
说到“挥金如土”,他倒还逊他父亲一筹——他爹邵恒,字月如,在当年是出了名的挥金如土。据说他每天出门都带一笔钱,不花光不回来,实在花不掉,就在最后一个娱乐场所付小帐用掉——很多酒搂饭庄的店伙都希望最后一个为他服务,赚取一笔不菲的小帐。当年上海有一句俗语,叫做“杨庆和小开”,意思是挥霍无度无须为稻梁谋的贵公子,一直流传至今,指的其实就是邵月如。因当年杨庆和家的银楼实际是被邵家盘下经营的。
虽则如此,邵洵美倒还不是个软弱无气节的纨绔子弟。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军方很重家史,凡是中国的遗老遗少,都属重点利用对象。邵洵美的其中一个弟弟做了汉奸,获悉此事后,邵洵美立即与他决裂,还积极筹办抗日刊物。当年的《大英夜报》是一份抗日报纸,因为资金短缺,眼看办不下去了,找到邵洵美,央他相助。他二话没说,包起一块上好翡翠交给来人,后经由当铺典押得大洋三千枚救急。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只是因为他有钱,太有钱,有太多钱,我是想着,这个世界上有钱而不知慷慨为何物的人仍旧一抓一大堆。
从前有人形容张爱玲出生时家道式微的张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话同样也可拿来形容解放初的邵家,再等到文革时,那真是“无虫不僵”了。
想不到当年主动与汉奸亲戚划清界限的邵洵美,如今也遭遇到无数老友的划清界限了。我想,当他们想安慰自己的时候,“邵洵美太有钱,有太多钱”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理由——他的施恩,不过是盆满钵满的人沿途颠簸出几块大洋赠与路边贫弱,施者九牛一毛,既不关情,受者也就受之无愧了。
到了后来,他也和文革中的大多数文人一样,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囚三载。终于出狱后,他说,他到这时才明白李后主那句“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意味。——这之后,他自动叫那些朋友不要去探望他,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话虽如此,真到了“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时候,想必也是感慨系之。
千金散尽,晚景凄凉,他靠翻译外国文学作品谋生,然而时值文革,所翻译作品又如泥牛入海,杳无出版之讯。最后竟是饮恨而终。
据其提篮桥狱友贾植芳追忆,邵洵美自述有两桩事耿耿于怀——
“1933年英国作家肖伯纳来上海访问,我为世界笔会的秘书,负责接待工作,肖伯纳不吃荤,所以以世界笔会的名义在功德林摆了一桌素菜,用了46块银圆,由我自己出钱付的。参加宴会的有蔡元培、宋庆龄、鲁迅、杨杏佛,还有我和林语堂。但当时上海的大小报纸的新闻报道中却没有我的名字。……还有一件,我的文章是写得不好,但实实在在是我自己写的。鲁迅先生在文章中说我是‘捐班’,是花钱雇人代写的,这是天大的误会。我敬佩鲁迅先生,但对他轻信流言又感到十分遗憾!”
——一向出手阔绰的邵洵美,却为了这46块钱耿耿于怀,可见并不是因为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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