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迁论——西方汉学家系列之二

  史景迁笔下的康熙得到西洋读者的青睐,并不一定说明他“转译”康熙成功,而是成功地将中国皇帝“转化”为西洋人阅读的口味,亦不免有西方人的成见。康熙尽管英明一世,但在洋人的眼里,终究显得保守,以致给后来留下一个政治的烂摊子。史景迁批评康熙有三:一是皇位继位的纠葛有点进退失据;二是康熙虽喜爱西学,任用耶稣会士,并允传教,但对西方并不信任,因而有礼仪之争以及导致雍正的禁教;三是康熙以轻徭薄赋自豪,以此彰显盛世,但其永不加赋的政策按耕地面积缴固定税金,与人口无关,于是人口虽增,亦不加赋,为康熙的继承者造成财政困难。因此,以史景迁之见,康熙毕竟是保守的,不是没有意识到西洋文化的冲击,但由于墨守陈规,缺乏创新,未能成为开创新时代的帝王。他还作了事后聪明的预言:康熙帝国已为19世纪中国的窘迫,留下伏笔。
     
  《胡若望的疑问》:写历史,还是写小说?

  史景迁于1988年,又出版了一本很有趣味的小书,书名是《胡若望的疑问》(The Question of Hu)。胡若望(John Hu)是18世纪中国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虔诚的天主教徒,在广州的圣心会教堂里当门房,于1622年被携带大批中国古籍回国的耶稣会教士Father Jean-Francois Foucquet带到法国作为助手。但胡在途中以及到达之后,未按契约做抄写与翻译工作,反而伸手要钱,又偷别人的马骑,把光鲜的衣服送给乞丐,坚持要到乡间去当行脚僧。他喜欢巴黎,但讨厌妇女在教堂里做礼拜或在大街上行走,更敲锣打鼓用汉字宣扬男女有别,在圣保罗大教堂门前用汉语来传教等等。Foucquet强制阻挡这些“恶行”,并认定胡若望犯了疯癫病,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胡若望去法国之前以及回国之后,都没有疯癫的迹象。他语言不通,在陌生的环境里,完全被孤立,更不必说在精神病院里居住长达两年半之久(他在法国一共只有3年多),其所受文化震撼之强烈,可想而知。按心理分析理论而言,在这种环境里,他的“不正常形迹”也许是他没有完全崩溃的“保护措施”。《文明与疯癫》(Civilization and Madness)一书的作者福柯(M.Foucault)曾说过,疯癫是文化诊断,而非医药诊断。然而史景迁并不能确定胡若望是否真的发了疯,所以称之为“疑问”,胡与英文who谐音,一方面固然指“胡的问题”,另一方面似乎在问到底是“谁的问题”,可见其题目颇含巧思。不过,麻省理工著名史家马思利莮(Bruce Mazlish)却对这本书提出了不少疑问。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史景迁到底是在写历史还是在写小说?史景迁在序言中虽然承认主要还是无可奈何地依赖Foucquet的一面之词,但又言不厌其烦地搜寻史料之经过。不过,就算引用了大量史料,包括巴黎、伦敦、教廷等地档案,以及中国文献,不一定就是历史书写。
  无论写历史或是写小说,都讲究叙事,两者之间的界线由于“后学”的冲击,似乎日渐模糊,但钱锺书所谓“史必证实,诗可凿空”,可以视为历史与小说之间不可逾越的基线。写历史小说者也未尝不博览史料,认真对待历史,遥体人情世故,揣之摩之,才能写得非常逼真,若书写欧洲中古传奇著名的司谷脱(Sir Walter Scott),也深具历史感,但像《三国演义》一样,毕竟是小说家说故事,虽然真人,未必实事。至于历史书写,除了叙事外,尚须提议题、作分析,以便重建往事,发现其意义;如果史家不提议题,根本谈不上历史知识,不作分析,则看不见表象内深层的社会经济因素。所以马思利莮的分析,胡若望很可能仅仅是一个坏脾气,不合作,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而令人讨厌的边缘人而已。马氏也遗憾史景迁未能从他所知的中国文化来论断胡若望之狂,也无意从文化与时代的角度来探讨书中其他的人物。所以这本书虽有引人入胜的故事,并不是一篇上乘的历史叙事。
  史景迁的书在英语世界畅销后,中文译本亦如雨后春笋,虽然译文味同嚼蜡,几乎每一本都有中译本,《近代中国之追寻》原来是给美国大学生写的中国近代史教科书,并无译成中文之必要。史景迁在这本教科书里,误将“西洋楼”当作圆明园,所以说这座御园是传教士兴建的。《天安门》一书写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对中文读者而言,既乏新材料,又少新意,而且漏了一条大鱼——章太炎,故就学术价值而言,也不值得译成中文。不过,当一个外国作者红得发紫的时候,我们似乎有义务翻译他每一本书,因为有市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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