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是否有价值？答案或许在木器修复师屈峰的一段话里：“文物和人其实是一样的。我们说玉有六德，以玉比君子。玉其实就是一块破石头，它有什么德性啊！但中国人就是能从它上面看出德性来。所以中国人做一把椅子，就像在做一个人一样，他是用人的品格来要求这个椅子。中国古代人讲究格物，就是以自身来观物，又以物来观自己。所以故宫里的这些东西是有生命的，人在做这个物的过程中，总想把自己融到里面去……多人认为文物修复工作者是把这个文物修好了他才有价值。其实不见得这么简单，他在修这个文物的过程中，他跟它的交流，他对它的体悟，他已经把自己也融到里头了。”

    融在里头，融在匠艺里，融在时间里。这似乎是故宫修复师的一个共同特点：“干得时间长了慢慢也就磨出来了。”“干这一行就要坐得住，必须安静，再安静。”“在这儿你要坐得住，这是第一位的，你要有耐心。我们以前学艺术的，那种创造性的思维方式，现在完全不能有。”速食时代罕见的安静与大气，贯穿纪录片始终。一生专务一事，朝暮生死于兹，这群故宫深处的“中国匠人”，让年轻观众看到了当代鲁班的身影。

    如果桑内特看到这部片子，《匠人》里肯定也会讲述故宫修复师的故事。他提到的一群人与故宫文物工作者很相似——Linux工程师。他称现在那些参与“开源”软件尤其是Linux系统设计的人其实都是匠人。最善于使用这种软件的人，通常是那些不断思考怎样才能把它做到最好的人。他们被当成一个异乎寻常的、边缘的共同体。

    如果你也能看出这两类人的共通点，恭喜你，get到了匠人的精神——套用刘慈欣《三体》里那句话：给时间以生命，而非给生命以时间。
匠人的炼金术
    转回谈这本有趣的书。桑内特具有把所有匠艺打通的神奇“通感”，就像他举的那个例子：1666年伦敦大火后，雷思着手治疗这座受伤的城市。他借鉴望远镜观测到的天象来安排街道的布局，又采用显微镜式观测法调查伦敦市区的人口密度，提出的规划方案有点像他画的长尾管蚜蝇眼睛——这个方案比现实呈现的更加清楚。桑内特更有将所有匠人都变回游戏中孩童的魔力，Linux工程师、建筑设计师、炼金术士、玩具设计师、小提琴家、解牛庖丁……被作者从漫长的时间线和广袤的世界地图上解脱出来，安排在展示匠艺的书本舞台，读书如观剧，读者如果愿意放弃成心，开启想象，便能从若干细小的日常行动中，体会深藏于古今匠艺的奥义。

    “追求质量意味着学会好好地利用痴迷的态度”，“老茧让手对细微的物理空间变得更加敏感，也能刺激指尖的感觉”，“练习变成一种叙事，而不仅仅是手指的重复”，“借鉴下砍和放松的技巧，来计算最小力量”。无需分辨他在描述哪一种匠艺，细心呼应你心中关切的事物，匠人之路便会在脚下渐渐显现。

    让我们来看引自书中的一段话：

    “死去的孩子。做好让他重生的准备。用土把他填满。当心点！他不能吃太饱。给他穿上金色的外套。为他沐浴。给他温暖，但要小心。孩子晒太多阳光会死的。给他戴上珠宝。这是我的菜谱。”（第一部分　匠艺—第六章　形象的说明书—寓教于喻：本肖太太的“阿尔比费拉鸡”菜谱）

    这不是黑暗童话，而是桑内特引用的“阿尔比费拉鸡”菜谱。——你从中学到什么？烹饪，育儿，还是写作？

    书中引用历史学家基思·托马斯的话让我印象深刻：“大多数高明的炼金术师，是在研究一门灵魂的学问，而不仅仅是为了寻找黄金。”二者实则并无矛盾，人生如有有值得去做的事，它必然在研磨匠艺的同时升华灵魂。正如作者所言，“如果把事情做好并无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自己，那么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去做为好。”任何匠艺，终究打磨的是人生。

    眼光移至书外，近年来手工原创品牌勃勃萌兴，花艺、陶器、木工、扎染工作坊如春笋破土，越来越多年轻人跻身传统工艺，自称“匠人”。伴随国内“新中产”阶层的出现，越来越多人看重品质，讲究工艺，愿意为喜爱的东西买单。这可能是做一个中国匠人最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