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宾擅长描写亲情。早在《母与子》之前的长篇小说《黑水灯塔船》《灿烂石楠花》以及之后的《布鲁克林》,都透视出托宾在亲情描写方面的特色,两代乃至三代之间的复杂感情,在细节著称的叙事中举重若轻。
 《母与子》也是以亲情为主题的作品,可能因为短篇的缘故,相比之下更为紧凑,更加有趣些。这批小故事大多以爱尔兰和西班牙为背景,里面有形形色色的母亲与儿子。《借口》中的儿子是一个盗画贼,母亲则是个酗酒者,姬到处唠叨的习惯无意中把儿子出卖。在这篇中母子关系是最为疏离的,儿子似乎并不关心母亲,只是给钱赡养,直接描写母子关系的是一段互相指责不满的对白,但就在这段对话之后,儿子的心理产生微妙变化,他决意洗手不干,一把火烧掉了价值连城的伦勃朗油画。《一首歌》中的母亲是一个从小抛弃儿子的歌星,儿子长大后业余爱好演奏,一次酒吧聚会巧遇前来献歌的母亲,自始至终故事没有告诉我们母亲是否认出了儿子,只是儿子一路的忐忑和矛盾心情。《布鲁克林》的读者会对《关键所在》的女主角感到亲切,因为她就是《布鲁克林》中艾丽丝的密友南希,故事讲述了南希家道中落后为了给儿女创造良好的生活教育环境而奋斗,岂料儿子自有人生理想,并不明白她的心意。《著名的蓝雨衣》中的母亲也曾是一位歌手,儿子发现母亲年轻时的唱片,如获至宝地拿去刻录成CD,不料却勾起母亲的忧喜交集的回忆。《家中的神父》中的儿子是神父,年轻时的不堪往事被人追究闹上法庭,亲友担心母亲承受不了而迟迟不敢告知,母亲的反应却出人意料。《旅途》近乎一段白描,母亲开长途车接罹患抑郁症的儿子出院,途中因景生情,回忆浮现。《三个朋友》是托宾笔下难得的结尾较为温馨的故事,儿子的母亲过世后,他的同性恋朋友带他去海边跳舞。《暑期工作》是隔代情的故事,外婆对外孙从小关怀备至,长大后的外孙却对这份情感保持着距离。
《长冬》是本书的压卷之作,中篇小说的篇幅。西班牙村庄中的一家人,母亲因为酗酒遭到父亲冷遇,离家出走,失踪在暴风雪中。儿子、父亲和邻居多次寻找无果。父亲找来一个少年帮忙料理家务,最终小说结束在又一次的寻人中。《长冬》是本书中我最喜欢的一篇。在篇幅与结构之间达到了很好的平衡,充分展示托宾对微妙的人物心理的把握。托宾没有取巧的情节,故事四平八稳,哪怕是数千字的小短篇,也不会在结尾处斗转乾坤,给人惊喜。托宾的写作是一种“内向型”的写作,要求读者全心的阅读和敏感丰富的感受力,相对而言,这样的读者,读这样的作品,所得也会更多。《长冬》同样平铺直叙,但是交织了两条情感暗线,一条是母亲失踪后,儿子对母亲的回忆,一条是父亲、儿子与亲戚邻里以及新来的少年,互相之间关系发生变化,旧的关系渐渐瓦解,新的关系正在形成,其中暗藏的情绪,隐在洗练的字里行间,令小说质感沉厚,如长河冰封,冰层下暗流涌动。
托宾的书翻译到这一部,我对他的文风已有深切的认同,仍然不时被他纤细的触感所震动,在《长冬》的寻人中有一段,村里人去打猎的地方,可能正是男主角的母亲出事的地方,猎人们打到了一车的野猪:“拖车上,四头野猪紧挨着躺在一起,淌着血,死沉了,被扔在那里,这种肥壮结实的穴居动物不久前还是这个冰冷黑暗世界里最强的动物,但现在完全不行了,软骨、肉、骨头、瞪着的死眼,拖车载着它们,雪地上留下一路血点子,接着拖车往一侧拐,血点变成厚厚的红色小坑。米盖尔边走边哭起来,马诺鲁扶着他,安慰他。这会儿,他第一次有种尖锐的确定感,母亲消失了。等到她被找到,她一定是死了,这个念头如今对他来说是残酷的事实。她不会回到他们身边了。他觉得找到她已经没有意义,寻找她也没有意义。他停止哭泣,靠近马诺鲁,他俩在泥泞中跋涉回去,马诺鲁不时地擦碰着米盖尔。” 已是小说行将结束的部分,男主角,即米盖尔,第一次意识到母亲不在了的事实,而这样一种尖锐的触感,是由一幅屠戮野猪的画面所引起,尽管作者并没有明确交待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然而事实之间的关联正在于此。似乎并没有逻辑,但是正暗合了人生情感和微妙思绪的变迁。
翻译中比较有趣的一个意外收获,是在翻译《著名的蓝雨衣》时,找到了那首爵士歌,珍尼弗·沃恩斯演唱的版本。这一首开头一段慵懒的萨克斯,伴随着“此刻是凌晨四点……”的女声幽幽响起,周围顿时沉静下来,唱词与钢琴在抛掷问躲闪。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翻译时便把它当成背景音乐。歌词唱的是男女之间纠缠的感情,与小说情节有些类似,又不很像,但它多么像托宾笔下一个个的小镇,那里有属于它们各自的节奏,阡陌交通的道路、农场、房舍和脉脉的人情。 翻译中,得到译界前辈的校点,在此诚挚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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