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粗鄙的世界中拯救优雅

    上述这一切文本细读(以及本书中其他优雅的文字),除了敏锐的直觉和想象力之外,还需要大把大把时间和精力的付出。布罗茨基做得不嫌其烦,乐此不疲,读者则如野鸭顺着溪流般地跟着诗人的思路走,完全享受到了这种知性之美。整个解读过程,显示出一种精神上的富有和奢侈,而优雅的基本前提,在我看来,就是奢侈,包括挥霍时间,溢出过剩精力,做无用之事,等等,总之,超越日常谋生的粗鄙欲求。据布罗茨基本人回忆,当他还是个8年级的学生时,一个冬日的上午,课才上了一半,他突然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校门,自动退学了,原因是由于“年幼,不得不受他人和环境的操纵而对自己产生的厌恶”,以及被“自由”和“那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无尽头的大街所产生的隐秘的快感”所吸引。此后他浪迹社会,做过烧炉工、运尸工、地质勘探员等十余种工作,曾屡遭拘讯,多次入狱。据布罗茨基自己说,1972年在某一天,他在没有得到合理解释的情况下被告知说,当局“欢迎”他离开苏联,并且不由分说,便将他塞进一架不知飞向何方的飞机(苏联政府为他指定的去向是犹太人祖先居住的地方——以色列,被他断然拒绝)。从此就开始了不知何时为尽头的流亡国外的生活。

    在权力和资本的目光中,天下熙熙,皆为权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为利、权所诱者,不是“社会寄生虫”,就是精神病患者,均应逐出正常社会。的确,从世俗和实用的角度看,写诗或论诗,其付出和收获之间实在不相匹配。这也应了弗洛斯特在一首名为《铲落叶》的诗中对写诗这活儿的自我反思。在秋叶飘飞的季节里,手持笨重的铁铲,把院子里的落叶铲进麻袋里,铲了老半天,装了一麻袋,拎起来还是轻飘飘的。不错,诗歌无用,然而优雅。而优雅,正是文化的核心。正如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所说,文化是闲出来的。诗人从混沌、污浊、粗鄙的日常生活泥潭中,淘出瓷泥,捏,塑,烧制成“精致的瓮”,让我们能吟颂、欣赏其间,并在抚靡、把玩之余,发出“人生毕竟值得一过”的感叹。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收入本文集的散文并非全都发表于纯文学期刊,一些演讲辞也并非针对大学文学系学生。题为《猫的“喵呜”》那一篇居然是在一个商业化和实用性的瑞士某基金会上作的发言。这或许从某个角度给我们以启示,欧美的企业家更懂得如何享受奢侈,知道务虚的清谈能激发创造力。正如布罗茨基所说,“阅读诗歌至少是一种语言上强烈的潜移默化。它还是一个高效的精神加速方式。一首好诗能在一个非常小的空间里覆盖一片巨大的精神领域,最终常常能使人获得一种顿悟或启示。”

    关键的一点是,在我看来,欧美的这些忙人们,还有一付闲心思。或许是出于传统的惯性,或许是源自文化基因,他们心中还存有对诗人和诗歌的敬畏,知道这两者虽然不能直接转化为利润,但却能超越粗鄙的实用性,使人变得优雅一些。而这一点,恰恰是眼下中国的企业家和商人最缺乏,或最需要的。说句难听点的话,眼下他们只能暂时满足于喝一些既无学养也无营养的心灵鸡汤。从这个意义上讲,《悲伤和理智》既是小众的,也是“中众”(介于小众与大众之间)的,它不仅适合那些爱好文学和诗歌的文青们,也适合于那些迫于生计,而不得不与粗鄙之人、粗鄙之事打交道,但心中尚存优雅理想,想在精神上把自己变得更高贵、更奢侈些的人们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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