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粗鄙的世界中拯救优雅

    在这些精心打磨过的字句中,实用被想象战胜了,粗鄙被优雅解构了,留下来的只有美感。对形式、结构、词语细节和想象力的关注,贯穿了这本散文集,成为优雅的标志,令人赞叹、艳羡不已。

    在我看来,布罗茨基的散文集《悲伤与理智》是一本教会人们如何在一个粗鄙的世界中,既为自己,也为别人发现优雅,拯救优雅,创造优雅的好书。

    全书从最不优雅的物件——作为二战战利品的牛肉罐头——开始。“太初有肉”,这是翻开此书的第一句话。仿佛是注定要成为注重形式的诗人,布罗茨基对那个无肉可食的战争年代的回忆,居然不是罐中肉的滋味,而是罐头的外观、颜色、材料和结构。以这种方式,这位前苏联诗人就有意无意地与那位名气比他更大的法国小说家拉开了距离。同是追忆似水年华,同是写食物,普鲁斯特记得的是它的内容——舌头和上腭触及小马德兰点心时的美味,而布罗茨基记住的是牛肉罐头的形式。不过,我斗胆怀疑,以下引用的这些文字与其说是诗人对童年的回忆,不如说是他成年后对模糊的原始印象的诗性加工。无论如何,一个四岁的儿童是无法说出诸如“高高的方形铁盒,一侧附有一个钥匙的开罐器,这些罐头显示出某些不同的机械原理,某种不同的整体感受”(第1页),以及“那把开罐钥匙卷起一圈细细的金属铁皮”之类的专业术语来的。无疑,这些物理学词汇都是成年诗人的诗性建构,正是这种注重形式结构的话语,让这个牛肉罐头摆脱了粗鄙的物质性,进入了优雅的诗性领域,成为审美对象。通过这个以及之后的其他细节,诗人似乎在暗示,要成为一个优雅的诗人,最大的奥秘是必须关注形式甚于关注内容,关注声音甚于关注语义。回忆一只收音机,他想起的是背面那六个对称的孔洞,阴极管闪烁的微光,和由焊点、电阻和阴极管组成的迷宫。打开一个美国暖壶瓶胆,内部是一个变幻无穷的光学旋涡,诗人会一直盯着其中的层层倒影看。对于参战敌方(德国)的武器装备,孩子们更感兴趣的是念出它们名字时的听觉诱惑和奇异感受。不错,要成为一个原创诗人,首先得有一对关注形式的瞳孔和一对凝神谛听的耳朵。

    当然,更为重要的还有想象力,在童年诗人眼中,收音机的内部看上去永远像一个夜间的城市,到处都是斑斓的灯火。拆开它的背板,看上去就像一张地图,公路、铁路、河流和支流历历在目。“在真理的天平上,想象力的分量就等于并时而大于现实。”通过收音机和好莱坞梦工厂,少年诗人认为自己“当时就是真正的西方人,或许是仅有的西方人。”看到一辆雷诺2CV轿车,诗人觉得“它的侧窗泛出微光,就像是一位竖着衣领,戴着近视眼镜的人”,心里感觉到的就是幸福。在这些精心打磨过的字句中,实用被想象战胜了,粗鄙被优雅解构了,留下来的只有美感。对形式、结构、词语细节和想象力的关注,贯穿了这本散文集,成为优雅的标志,令人赞叹、艳羡不已。

    作为一名诗歌爱好者,我觉得《悲伤与理智》的核心,也是最有价值的部分,是三篇细品原作的散文,慢条斯理,不温不火,小溪般缓缓流淌中裸露出底下光滑坚硬的卵石。令人稍感意外的是,布罗茨基选择的这三个文本,都是传统格律诗,音步或韵脚中规中矩,原文读来朗朗上口,换言之,它们讲究形式和规范,不是那种词句错落、结构无序的现代主义自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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