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科清楚地知道,要想使这部小说在发展的过程中保持紧凑和足够的张力,还必须在时间与空间上给出相应的限制,就像那些经典的侦探小说里所做的那样。这直接关系到读者在阅读这样一部厚重小说的过程中能始终保持应有的兴趣和耐心。“我想要一个封闭的地方,一个集中营式的世界。”(《〈玫瑰的名字〉注释》)这样的好处是既有空间聚焦感又有矛盾冲突的集中性,同时还能使人物的内心世界在不断的隐藏与揭示中发生爆裂,强化事件的戏剧性。所以埃科将小说的空间限定在亚平宁山脉中的一个隐修院里。“为了使它更封闭,我需要在地点的同一性外,加上时间的同一性(既然行动的同一性是不确定的)。”故事限制在七天里。对于基督教来说,“七”是个神圣的数字:上帝创造世界是七天,给威廉探案带来“重要启发”的《启示录》里,“七”也是频繁出现:七群会众,七个金灯台,上帝有七股灵,上帝之书有七个封印,七个天使先后吹响了毁灭大地万物的七声号……。在修道院这个近乎封闭的空间里,先后死掉了七个人:阿德尔摩、韦南齐奥、贝伦加、塞维里诺、马拉希亚、阿博内和豪尔赫,每天死一个。这样的时空限制与死亡的每天降临所构成的强烈不安与压抑的感觉时刻都在膨胀着,让人觉得整个空间随时都有爆裂的可能。这就是埃科想要的效果。
驱动各条线索在结构中运转起来的能量,来自于欲望与书籍。在埃科的写作进程中,这能量释放得非常的充分。他笔下的那些人物在难以遏制的欲望的驱动下,在充满偶然的矛盾变数中将各自的命运推向极致。如果我们一定要说《玫瑰的名字》存在着某个主题的话,那显然就是欲望,求知的欲望,本能的欲望,权力的欲望,它们有时并行,有时交织,共同推动着不同人的命运向各自的方向无知地行进。连书籍都可视为欲望的象征。对于狂热的求知欲望来说,恐怕再没有比书籍更合适的对象了,它甚至能取代现实世界。正如博尔赫斯曾说的那样,书籍跟镜子具有类似的可以无限繁殖的本性。无论上帝还是魔鬼,似乎都能在书籍中保存和释放可怕的力量。为延续知识和思想而存在的书籍和图书馆,既能启迪人的智慧和灵魂,也能成为令人迷失自我甚至走向疯狂的迷宫。无论是威廉修士,还是先后死去的韦南齐奥、贝伦加、塞维里诺,包括豪尔赫,都是有着强烈的求知欲的人。这欲望驱使他们行动。而驱使着阿博内和豪尔赫,包括在这个修道院里会见谈判的圣方济各会和教皇的代表们的,还有极强的掌控权力和价值观的欲望。在韦南齐奥、贝伦加和马拉希亚之间,则有世所不容的本能欲望在发挥着无法遏制的作用。明白了一点,就会发现,那些中世纪式的残酷宗教斗争事件也不过是表象而已。作为叙事者,当时还很年轻的见习修士阿德索,在第四天晚上与那个乡村姑娘的遭遇激情反映的是他混沌未开的本能之欲,而它的过于突然和强烈造成阿德索在朦胧震惊的状态中把肉欲、爱情、宗教精神混为一体了,构成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绚丽而诡异的乐章,就像迷雾中迸发出的一缕紫色霞光,成了整个小说建筑结构中最具独特风格的穹顶。它揭示的是这样的一种事实:欲望作为一种最基本的能量和动力,它是邪恶的,也是圣洁的,是人世存在与延续的根源力量、创造的力量,也是毁灭的力量……任何对它加以概括与限定的企图都注定是徒劳的。从这个意义说,或许“玫瑰的名字”,就是欲望,它像玫瑰一样,会美丽地绽放,也会黯然凋落没入尘埃,所以玫瑰的另外的名字,或许就是欲望消解后的死亡与虚无。
阿德索在整个小说中显然是观点最少的一个人物。埃科称之为“一个什么都不理解的人”,“这个人经历了这些事件,以一个少年人拍照式的忠诚把他不能理解的事件记录下来(这个人,直到晚年,也不能完全理解,以致他最后选择了向神圣虚无的逃遁,而这不是他的导师原来教导他的)。”但这显然是埃科的一个技术性说法。用他自己的话说,阿德索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他的面具,在他与阿德索这个表面的叙事者之间,在八十岁的阿德索回忆叙述十八岁时阿德索的经历之间,存在着一种声部变幻的游戏。究竟是谁在说话?如果机敏的读者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话,那么很快就会遇到埃科为他准备好的长咏叹调式圈套:阿德索在第四天夜里的初次性体验和激情爆发的过程所发出的迷幻雅歌般的自白,难道不足以打消任何关于“谁在说话”的疑惑么?埃科在《〈玫瑰的名字〉注释》里谈及阿德索这个主要人物的情感体验之后,他毫不讳言“实际上,阿德索爱的痛苦的体验是通过教会圣师用来谈论爱的词句来完成的”。这就像一个魔术师在变完令人瞠目结舌的魔术之后,告诉观众他的方法一样,丝毫不会影响他的魔术的魅力。他出色地制造了一个由阿德索完成的让人为之动容的激情迷幻的现象,使读者对阿德索有了更多的信任。而且这个阿德索的“什么都不能理解”,实际上也有效地保证了叙述的紧凑和某种单纯的感觉。其实,是谁在说话并不是最重要的,在阿德索这个面具下,他们无论是轮换着叙述还是交叉着叙述甚至哪怕是同时叙述,都是为了有效地推动叙事更有节奏感、诱惑力地前进。所以他才会这样说道:“艺术,是个人情感之外的逃离,乔伊斯和艾略特就是这样教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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