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故事的主要推动者修士威廉或许真的就像埃科的那位女友所评价的那样:“……威廉从未动过怜悯之心”。而他的另一位朋友针对这样的说法给的另一种回答则更耐人寻味:“很好,这就是他的慈善风格。”通过不动感情地盘查一切细节和严密推理,最后找出真相,这不仅是威廉的风格,也几乎是那些著名侦探的共同风格。超乎寻常的敏锐洞察力是建立在有效克制个人感情同时深刻洞悉别人的情感世界的前提下的,探案者的冷与涉案人的内热,刚好构成了极有张力的对应关系。埃科区别于侦探小说家之处在于,他笔下的威廉是个智者,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全局把控者。的确,威廉最终揭开了真相,但这里面多少有些运气,按照他原来那种分析和推理方式,他几乎不可能进入那个隐藏真相的迷宫里。他深知自己并不是什么最后的赢家,也很明白要洞悉充满偶然性的人的命运需要更大的智慧,而不只是知识的广博、头脑的聪明,在残酷的命运与现实面前,人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威廉修士的真正魅力,在于他拥有思想者的特质,当他无力地面对一切化为乌有的灾难性结局的时候,他的思想仍旧能迸射出耀眼的火花:
“敌基督可以由虔诚本身萌生,由对上帝和真理过度的热爱产生,就如同异教产生于圣人,妖魔产生于先知一样。对预言者和那些打算为真理而死的人要有所畏惧,因为他们往往让许多人跟他们一样去死,而且还常常死在他们前头,有时甚至代替他们去死。……此书(那本被豪尔赫涂上毒的亚里士多德的第二卷书)也许教导人们真的去改变一切真理的面目,使我们不成为自己幻觉的奴隶。也许深爱人类之人的使命就是嘲笑真理,‘使真理变得可笑’,因为唯一的真理就是学会摆脱对真理不理智的狂热。……我从未怀疑过真理的符号,阿德索,这是人在世上用来引导自己的唯一可靠的工具。我所不明白是这些符号之间的关系。……事情按照各自的规律进展,并不产生于任何方案。我的智慧又在哪里呢?我表现得很固执,追寻着表面的秩序,而其实我该明白,宇宙本无秩序。……我们的头脑所想象的秩序像是一张网,或是一架梯子,那是为了获得某种东西而制造的。但是,上去后就得把梯子扔掉,因为人们发现,尽管梯子是有用的,但是没有意义。”
在这些话的后半部分里,我们甚至可以看作是埃科的小说理论的影子。进而会这样认为:这位威廉修士难道不是埃科的另一副面具么?阿德索、威廉以及埃科本人,不就是三位一体的三个声部么?他们通过阿德索这个单纯的视角,完成了富有层次感的共同叙述。他们运用那些曾经有过的或者想象出来的丰富资料和细节,创造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世界,“这个世界要尽可能地充盈,直到最小的细节。”他们创造了前所未有过的修道院、图书馆和里面的书籍,还有人与事,只有在你打开这本书的时候,这一切才会是正在发生的,但看起来却仿佛早就发生过似的。你尽可以在其中寻找或是历史、或是现实、或是想象的那些影子与碎片,它里面所折射的中世纪的那些风俗与事件也确实是纷繁复杂的,即使与今天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相比也毫不逊色,但这并不会让你把这部小说拉回到任何一个历史或现实的区域中去……在你的阅读过程中,它永远是现在进行时的,尽管它被打扮成回忆的样子,但只要你细心的读下去,就会明白,这只是遮掩在一个虚构世界的表面的假象。这个虚构的世界是真实的么?当然。想想那最后的那场将图书馆和整个修道院都化为乌有的大火吧,任何一个耐心读到这里的读者,怎么可能再做出任何只有袖手旁观的人才能做出的那种疑问呢?你合上书,可以这样说,这是一个刚刚关闭的世界,但它仍然存在,将来有一天你再次打开它的时候,它仍然是个充满欲望与死亡的崭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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