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的诞生

    埃科用侦探小说的元素创作了一部反侦探小说,如同《堂吉诃德》用骑士小说的元素讲述反骑士小说的故事。

  翁贝托·埃科最后的小说《试刊号》是一部关于小人物的喜剧,书中角色(正如作者所说)都是失败者。主人公科洛纳是个不得志的中年文人,“做着所有失败者都做的梦:有朝一日写一本书,从而赢得荣誉和财富。”他靠各种临时性的文字工作为生:翻译德语,为出版社审稿和校对,在地方性的报纸发表文章,甚至为一个侦探小说家当“枪手”等等。在丰厚报酬的诱惑下,他入伙一家神秘的报社编辑部,参与筹备一份“永远都不会面世”的报纸——《明日报》。其幕后出版人是一位渴望跻身出版界、金融界乃至政界顶级沙龙的商业大亨,谋划在一年内刊行12期试刊号,通过有选择性地调查分析已经发生的事情,有倾向性地预测“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炮制不利于顶级沙龙的报道,煽风点火,蛊惑人心,以此为筹码换取对方的邀请函和入场券。不料在开展调查的过程中,一名记者被杀,直接导致编辑部匆忙解散,试刊号遂不了了之,科洛纳也踏上了尴尬的逃亡和自我救赎之路。

  埃科用他最拿手的阴谋论题材和侦探小说模式,探讨了关于“真相”的问题。什么是真相?真相存在吗?我们能看清真相吗?怎样找到真相?有多少真相?应该怎样对待真相?在科洛纳及其他人物身上,我们看到,对于真相的不同态度影响了他们的命运。

  《明日报》的记者和编辑虽然同属于失败者,却各有不同的症候。其中,与科洛纳关系最密切的两位,就代表了两种相互对立的类型。一个是后来被杀的布拉加多齐奥(Braggadocio,在英语里意为“吹牛大王”),阴谋论的狂热爱好者。埃科经常在小说人物身上投射自己的影子,布拉加多齐奥就是一例。他是弃婴的后代,这与埃科本人的身世是一样的。值得注意的是,埃科另一部小说《傅科摆》的主要人物之一迪奥塔莱维也是弃婴之后。布拉加多齐奥对于真相和阴谋论的迷恋,或许与这种不同寻常的出身有关。他认为人们都生活在谎言当中,所以“不再相信任何东西”。然而,作为怀疑一切的阴谋论者,他对于自己的调查结论却坚信不疑,一切不符合其发现的事情都是虚假的。据他的调查,墨索里尼并没有被意大利游击队员杀死,被倒吊在洛雷托广场上的尸首属于墨索里尼的替身,其本人则在梵蒂冈教廷掩护下逃到了阿根廷。“被认为已经死亡的墨索里尼的影子,笼罩着1945年以来,甚至是今天所有在意大利发生的事件,而他真正的死亡,触发了这个国家历史上最为恐怖的时期。”同盟国企图利用墨索里尼来对抗共产主义革命,并且成立了半军事性的秘密机构“留在后方组织”,在美国中央情报局支持下,开展“短剑行动”,从60年代到90年代,在欧洲制造了一系列恐怖政治活动,直到苏联解体。小说的故事时间是在1992年,距离苏联解体还不到一年。埃科动用大量的标志性事件和细节让读者穿越到90年代,以便更加自然地理解这一调查将会引发怎样的轰动效应。

  阴谋论是一种目的论证,其典型思维特征就是把结果当成目的,将事件视为早有预谋的结果。如有需要,阴谋论者可以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看成是有故意或必然联系的。本书题辞引用的爱·摩·福斯特“唯有联结!”一语,可以说是阴谋论者的信条。用布拉加多齐奥的话说,“只要懂得咖啡占卜术,就会发现一切事情都是彼此关联的。”埃科将布拉加多齐奥塑造为一个走火入魔地调查“真相”的侦探形象,却又给他安排了一个被杀害的下场,极富黑色幽默。细思这起看似无头案的谋杀,读者会发现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布拉加多齐奥自己。更准确地说,是对阴谋论的狂热诱使他一步步走向意外的死亡。可以说,埃科用侦探小说的元素创作了一部反侦探小说,如同《堂吉诃德》用骑士小说的元素讲述反骑士小说的故事。布拉加多齐奥成了有史以来最可怜的侦探,真是对阴谋论者的莫大讽刺。

  与布拉加多齐奥恰成对照的人物是科洛纳的女友玛雅。如果说布拉加多齐奥是偏执狂,玛雅则有自闭症倾向。科洛纳发现这两个人生来反相,自己被夹在两种不同的疯狂之间渐渐分裂。玛雅是一位聪慧敏感的单身大龄文学青年,在听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时会哭泣,梦想着成为一名严肃记者,却报道了五年的绯闻八卦。“我感到玛雅感情脆弱,因此躲进自己的内心世界,不愿意看到他人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作为小说中唯一的女性,虽然着墨不多,其形象却比占据一半篇幅的布拉加多齐奥更加丰满。按照福斯特的小说人物分类法,布拉加多齐奥显然属于“扁形人物”,而玛雅则属于“圆形人物”。福斯特指出,扁形人物被塑造成为喜剧性角色时最为出彩(参《小说面面观》),或许这正是埃科给予布拉加多齐奥很大戏份儿的原因。玛雅看似一个弱女子,却有着超出男人的智慧和勇气,当科洛纳深陷被留在后方组织追杀的妄想不能自拔时,她将其藏在自己家里,并帮他最终走出恐惧,重返日常生活这一平凡的真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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