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制的罗盘——《悲伤与理智》

    布罗茨基的这本《悲伤与理智》和之前的《水印》、《小于一》,是我一直想写又没有力量写出的那种文论,桑塔格说所谓好的文论须得有艺术的感受力、批评家的力度、文论家的文体意识,布罗茨基在这本书里基本做到了,诗歌给了他热情和形而上的支撑,散文给了他表达的自由。好的文论,在布罗茨基看来就如罗盘,他在这本书里自制了一个罗盘,一片特定的海域和映照在海面上的或暗淡或明亮的星座。文论家的境况,布罗茨基以其才力与笔力分作三类,一类是无知无识的雇佣文人式,一类是对某种特定的写作方式有偏好的牟利者,第三种,也是布罗茨基最为看重的,是天才作家型,如同博尔赫斯这般,这样,他的评论文字就成了兼具诗与散文之长的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读者会止于阅读这些文字而不须再去阅读那些书籍了。《悲伤与理智》正是这样的天才作家方能写出的文字。

    凡天才必有特异之处,布罗茨基的卓立不群在于他不合时宜的骄傲,没有一个作家诗人有过他这般王者的骄傲。1987年在斯德哥尔摩的获奖演说,把这种骄傲张扬到了权致:“文学有权干涉国家事务,直到国家停止干涉文学事业。”他认为对一位作家来说,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国家权力的迫害,而是来自催眠。而文学的意义,正在于让人“识别出自我”。艺术愈是出色,与生活的距离就越大,作家诗人也愈益成为一个先知和传道者,时代都要求诗人要向大众学习语言,布罗茨基说,不,“大众应该用文学的语言说话”。

    由此布罗茨基申明了他作为一个诗人的伦理学观点:美学即伦理学之母。人首先是一种美学的生物,其次才是伦理的生物。好与坏的概念首先是一个美学概念,先于善与恶的范畴。“一个个体的美学经验愈丰富,他的趣味愈坚定,他的道德选择就愈准确,他也就愈自由,尽管他有可能愈是不幸。”世界可能是不堪拯救的了,但个体可以,而拯救个体的正是美,从这个意义上说,正是美拯救世界。这可以视作布罗茨基面对世界的立场,一个诗人的立场。

    站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讲坛上时,布罗茨基提到了浩如烟海的诗歌海洋里的五个诗人:曼塔尔斯塔姆、茨维塔耶娃、罗伯特·弗罗斯特、阿赫玛托娃、奥登。这些身影使他不安,也给了他最好的支持,“在最好的时辰里,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的总和,但又总是小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前一本文集《小于一》之名或许就因此而来)。《小于一》里专文论述的诗人依次是阿赫玛托娃、蒙塔莱、曼塔尔斯塔坶、沃尔科特、奥登等七人,《悲伤与理智》中他着力追忆并追述的诗人为弗罗斯特、哈代、里尔克、贺拉斯、斯彭德五人,再加上他在演说《怎样阅读一本书》中推荐的数十位,这只自制的罗盘,庶几就是布罗茨基心目中的一部世界诗歌史。《悲伤与理智》中,他对弗罗斯特、哈代、里尔克三位诗人展开的文本细读,是教给大众阅读诗歌的奥妙,也是他诗学观点的集中展示:理想的诗歌写作应该是“理性与直觉之融合”,理想的诗是“诗之音乐”,而理想的诗人,则是“理性的非理性主义者”。

    只有把诗歌作为了宗教,才会有这样于常人世界看来非理性的喋喋不休。而非理性,永远是太过健全的社会的一面镜子。关于诗歌的阅读状况,他说,美国两亿五千万人口中,百分之一的人在阅读诗歌,一般诗集的印数在两千至一万册之间。然而,“我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诗歌读者”,自居诗歌教父的他,从来都没有放弃布道的职责,他要教大众,用文学的语言思维并说话。他说,一部美国诗歌选集应被放进每一家旅馆每一个房间的床头柜里,与《圣经》放在一起。他甚至提议建立一个由国家支持、私人企业组建的当代经典诗歌销售网络,把目标阅读人群定在十五岁以上的未来公民。他要诗歌无处不在,就像环绕我们的大自然,起码要像加油站一样无处不在。而这样做的成本并不高,他这般计算——设若一个普通诗歌读者的书架上摆有三十到五十本不同诗人的诗集,只需一层书架,一只壁炉,甚至只需一个窗台,而十来本平装诗集的价格只相当于一台电视机的四分之一。

    经由长时间的流亡,定居美国后,他对美国诗歌的无私褒扬实则是对另一种文明的热爱,这种文明是他打小时由各式各样的外来物品渲染给他的:(美国)诗歌是关于人的自治之顽强不屈、持续不断的布道,是一个抗拒连锁反应的原子所唱的歌,它的调性是韧性和坚毅,是毫不畏惧地直面最糟糕的事情,它很少给予安慰,它充满了清晰明了的细节,它没有对黄金年代的眷恋,它赞赏大胆和逃脱。

    《悲伤与理智》二十一篇散文,细分有回忆录、旅行笔记、演说讲稿、公开信和悼文等文类,其叙事之繁复,有如帕慕克描述过的细密画中的东方地毯图案,而其细腻、规整、韵律感,又非诗学大家不可为。尤其是其中有关诗与散文的言说,正是通向布罗茨基的诗歌观和美学观,乃至他的伦理观和世界观的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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