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的书里面有篇文章介绍艾柯那本《关于丑》,说:“阅读此书,如同坐在艾柯的书房里,同主人一起喝茶,听他闲话古今丑怪人士,说到兴味 浓处,主人随手从书架上抽出古书画册若干,信手翻检,带着狡猾的微笑指点你看。话题虽有一贯,思路却天马行空。”或许,我只是在臆想,除了把 丑怪换成情色,而那杯茶的气氛会因为作者气质不同而有些紧张之外,这段 话几乎可以描写《表演与偷窥》的读者所目睹的那种欣悦。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痴迷的主题,而见到有人能把淫书读得如此左右逢源、逍遥自在,岂止暖心,简直励志。
我知道小白是西化的文风,比较细密,但在读他“反讽笔记”之前, 要是听到新书发布会上黄昱宁老师说他像巴特、桑塔格,我自己倒想不到, 但有一点,巴特说他的一项事业是把阅读和写作物质化、肉身化、享乐主义 化,或者和桑塔格相仿的,就是于作者身份之前,首先他们都是个欢天喜地 的读者,沉醉于思辨和读写本身。巴特说萨德的乐趣在哪,就在他凶残的情 色和优雅的遣词造句的碰撞之中,读小白也有类似的“微战栗”,即恣肆的情色游戏和它背后必然苦役般的阅读的摩擦。从另一个角度说,饱暖才有功 夫思淫欲,正经玩情色,向来是贵族运动,比如奥维德的Elegies(“爱情三论”),拉丁语版本,良以有之,普通读物,一旦翻成下等人都懂的英文, 才成洪水猛兽,才要被焚毁。“埃菲尔铁塔正因为无用才要她在那里”,只可惜有趣的东西没什么是真正无用的。
大概我想说的是,情色这件事,古往今来是通的,与阅读、写作的趣 味也是通的,这种关联细想并不牵强。狄更斯《艰难时世》里,女儿去见父亲,被告知有人求婚,姑娘嫌男的太老,父亲说人家五十,你二十,挺和谐 的。女儿望向窗外的工厂。父亲问,你在看那些烟囱吗?女儿说,那些烟 囱,看上去只是慵懒单调的一团迷蒙,可到了晚上,父亲,它们可是会喷出 火焰的啊。父亲回应说:我知道啊,你说这个有什么相干的?
当然是相关的。因为我们对符号和语言的认知,或者说,符号和语言本身, 都不是凭空创制的,它们都是我们的安身立命的自然产物。从语言的进化论来 说,一开始我们命名和理解世界的词汇最重要的来源就是身体,想想英语,back(“后”“背”),ahead(“前”“头”),这在所有语言都是一样的,威尔士语的“前”是“胸”,匈牙利语的“内”是“内脏”。语言是栖息和交欢之地,小白也深谙此中义理,所以他不但语文好,也好语文,比如《大的到底好不好》里面,他引述,卡图卢斯诗中“verpa”(阳具)一词,本身有“戳刺”的含义,“罗马男性认为除了‘穿刺’之外,其他种种方式都是不得体的”。又如《表演和偷窥之间》里,小弊说18世纪法国舞台对白中的“ah”和省略号饱含淫荡,而“现代医学追认”的前戏和高潮,“或许正肇始于18世纪色情作家对省略号背后的想象”。这当然是小白在自己设下的玩闹规则中的表演,就如同他说,先有叙述,先有想象, 再有动作,此类王尔德式的似非而是,利用的正是“一切皆文本”这个威名远扬 的解构概念。所谓“戏”和“前戏”,只是语言老早埋伏在人类欢愉中的指涉。
而推广到人类自身的进化,参见小弊在《反讽的性笔记》中的表述,情色之滥觞,是因为人类没有发情期,一天到晚惦记着那档子事,而又知道从心 所欲会灭亡。所以有了抑制,有了规矩,有了推迟,这种内置的禁忌才使得性 和情色展现出我们认识它们的样子。不是要定义文学,但他们不都这样那样地 提起文学是陌生化,是让我们最耳熟能详、喜闻乐见的东西变得模糊,是语言 游戏造成的那份朦胧?巴特《文之悦》里的话,光膀子是不香艳的,香艳的是 偷窥衣服豁开的间隙。如果情色作为艺术和色情有何不同,便在于后者是透明 的,它指向行动,而前者阻拦你,让你停下来琢磨挑逗的内容和其呈现形态之 间的关系。不管是小白那种“伪学术”的狂欢,还是他煞有介事、好比偷偷告 诉你宇宙奥秘的“反讽笔记”,我都一直觉得,是英文里所谓“把舌头顶在脸颊里”(tongue-in-cheek)的写法,是“表演偷窥”,用暧昧的假正经把对 象(暂且称之为“情色”)阻隔开,也使她越发窈窕。
这是“反讽”,但即使“反讽”在后现代也因为担负了太多的含义而显得不知如何是好。在《反讽的爱情笔记》又碰到艾柯,就有种想要前后呼 应的庸俗冲动。艾柯在《玫瑰的名字》后记里对“反讽”的解释是,所有的 表述都是引用,所有的书都是关于彼此的,如果你懂得这是个游戏,你才 能在不理解她的情况下依然殚精竭虑、乐此不疲。这时候,文学只是一个 “场”,你用它来寻找读者、创造读者。我觉得情色和小弊情色书写就是这样的一种游戏,他曾说过,他要的理想读者是“一个有基本的人文阅读面,有阅历,智商中上,有幽默感且懂得语言游戏的女读者”,要求太高,而且有些限定词即使努力也很难做到,所以暂且记些感想,权当读个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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