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们将约翰·伯格在他那本著名的《观看之道》中提出的观点稍稍改头换面,也许有助于理解小白此次在新书里所谈及的写作与阅读的关系:作家用语言解释他所看到的世界,读者则借由阅读作家的作品,选择性忽略自己正被后者所描绘的世界包围这一事实,从而暂时摆脱自身知识的影响和局限,获得全新的观看方式。存在于两者之间的是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妙的交互关系,写作者既要维持自身的品位与格调,又难免意识到此刻的书写将要曝光,成为他人审度的对象;同样作为阅读者,也假定隐藏在书页后的作者早已知晓我们的存在,并为自己能够识破字里行间的某些趣味而沾沾自喜。 只是一旦碰到小白这样的作家,大凡读者只好举手投降,承认自己的粗陋和浅薄。从表面上来看,小白是打着“色情”的旗号拆着文化这张社会关系网中的松散线头,实质却为一种新的文化研究的产生提供了极富创造性的想象可能。单是头一辑的十来篇随笔,就让人不得不拜服。眼看他在这薄薄的几十张书页上来回穿梭于印刷、美术、医理、文学这些本不怎么相干的领域,古今中外均有涉及,正史杂谈无一不包,大部分读者恐怕光是跟着他奔波在这些大多未闻未见的冷知识里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却始终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拂去历史的灰尘,引着我们一再咂摸那些隐藏在故纸堆里的奇闻妙事。 在这一段华丽得近似炫技的开场白之后,小白以他独具匠心的笔触在余下的四分之三篇幅里构筑起一个别致的“图像-文字-影像”的解析系统,或者我们可以大胆地把它猜测成作者对人类观看之道演变历程的一次总结。在“观看”尚未演变成物恋化的凝视之前,人类对待自身的欲望反倒更为坦白。从古希腊的陶器到庞贝浴室的墙壁,从复活节岛上的浮雕到探究人体奥秘的各式解剖图,这些原始简单的图像似乎赋予人体某种天真的力量。小白一针见血地指出,隐藏在这些探秘式图像背后的是一种对未知事物的集体性恐惧。这与日后美国人类学家试图运用摄影技术在刚果大陆建立起一种关于“黑暗的心”的视觉表征的努力别无二致。随着人类试图为色情划定界限,个体从中得到的经验也日趋隐秘。当讲述者从14世纪的火炉前隐身到18世纪的手抄本里,昔日被逗得哄堂大笑的观众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独自享受“私下的激情阅读”。 身处现在的文化维度,谈性总免不了一番遮掩,最好能够躲在谁的背后借别人的嘴说自己的话。《挪威的森林》里,渡边携绿子去看成人电影,听着满场此起彼伏的模拟声,他不禁生出“自己居然活在如此奇妙的行星上”的感慨。对于我们的尴尬处境,小白总结了这样一句掷地有声如格言警句般的评语:“人啊,你这畸形而美丽的种群!” 如此看来,这“偷窥”二字真是贴切得要命。除了形象地概括出普罗大众对性这一主题夹杂着羞怯、向往和出于天性的好奇之外,更为很多被西方文化深深吸引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读者打通了一条曲径。恰如某位学院派人士评价的,小白所谈论的话题早已具备了足够的开坛讲学的资格。你不得不由衷地敬佩作者看不到边界的知识储备,浓缩成少见的流畅且扎实的行文,配上那些妙趣横生的插图,让人很难抵挡透过他的文章朝向西方文化偷窥一眼的诱惑。 再看他熟稔地指出那些小说和电影里的些微趣致——那恰恰是我们原没怎么看出门道就放过了的诸多细节,“恐怖”伊恩的笔触像是少了几分冰冷,玛琳·黛德丽的丝袜也平添了一丝俏皮。还有那些听没过听过、看过没看过,恨不得立刻统统找来补课,才好跟上表演者变幻不停的舞步,追索他在舞台灯光下时隐时现的身影。就在你以为自己的阅读思维已经和写作者基本平起平坐的当口,他又潇洒地甩出两篇无可挑剔的笔记来,其中的逻辑缜密得严丝合缝,再一次把读者打击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好看着他一个人和列维·斯特劳斯们翩翩起舞恨得牙根痒痒。 无论多好的表演都需要观众。小白倒一点不怕曲高和寡,早早给读者预留好了“偷窥”的位置。实在是因为表演太过精彩,让人不舍得不看。就让我们以为自己是大革命前夕的平庸民众,站在大街上眺望着巴黎某个表演最精彩的沙龙,不能坐到里头去和大师们对谈,扒着窗户门缝看看热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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