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艳的种种理由

    艾柯说读书,说有一样东西叫模范读者,空水似宝镜,什么样的风吹来 起什么样的涟漪,全凭作者撩拨,但这跟所有斩钉截铁的文学理论相似,是 空想,其实没有这样的读者。就小白和他的《表演与偷窥》(上海译文出版 社2012年10月出版)而言,耳闻此书存在,目睹网上零落飘出的书影,心里 早已是五光十色的憧憬,好比是约了吃饭,还在短信商量挑什么菜系,其实 彼此都已经记牢了酒店的房间号。染指新书,和上一本《好色的哈姆雷特》 还不一样,情色之外,文章的安排居然还有情节。比如上来讲艾柯《玫瑰的 名字》里面是哪种羊皮纸,第二篇谈普鲁斯特为什么那么爱美术,让人感觉 是甫见面,拘谨,只能聊聊工作和莫言。慢慢这些文化史的断片渐渐鲜活起 来,比如《私下的激情阅读》描摹18世纪妇女着迷当年的”五十度灰“的情状,到《淫词秽语的语境》《表演和偷窥之间》,渐如火如荼,直至第二辑 类似情色考古,希腊陶器上的招式,庞贝壁画上的鲜活场面,配合”幽微分 明“的图片,巫山风吹雨打之声大作。第三辑一打书评、影评,是床头那根 烟,终于有心思互相介绍兴趣爱好,倒反而亲切。但不得不说,最后那几札 销魂的笔记,圆不到这个比方里,或许,是事后的回味,往往比事件本身更隽永。

    这就是读小弊另一点不够“模范”的,是他别开生面到让你有些慌张, 不知该如何评价。也许是我在书店问错了伙计,但我确实没有读过可以拿来 跟小白相比照的作者。当然散见过一些就某咸湿专著或浪荡影像而拉杂的闲 话,但几乎全不是一个意思,而人所谓小弊的“情色考据学”“准风月谈” 等,也都是仓促戏谑的分类,本雅明说每一件好作品都消解一种体裁,所以这种写作上的“旁若无人”,对于一个外行读者来说,本没有什么好焦虑的。但比如,我有时分神,会觉得这有点像读孟晖笔下古代妇女的旖旎情 貌,即使没提到金瓶梅和洗澡水,我也一样觉得香艳。

    不必盲目自恋,认定自己的心术额外不正,我以己度人地去猜想为何 大家如此热爱小白,道理如同提到山枕、屏风能招来一帐子花间词的温柔意 象,小弊写古希腊古罗马,午夜巴黎,其“风月考”的迷人之处在于,我们 都愿意心底的那些小浪荡,小褶皱,小不可告人和痴心妄想,有拉斐尔给你 画背景,通向(余怀的板桥)和巴特农神庙,千年一叹,淫者无疆,同一个 世界,同一个念想。从春宫中读出永恒和自己来。而同样冠冕堂皇但真诚 的,就像小白一篇文章的标题,《伟大的作品可以让人各取所需》,这个集 子或有关于性别倾轧、人性抗争方面的深远意义,但最让我荡漾的,其实反 而是关于阅读、写作和小弊所做学问本身。他掌握和安排信息的能力,让人 无心揣度他是如何工作的,只想抚掌跌进椅子靠背平心静气地欣赏;再加上 他小说家的文字功夫,会让你觉得其中甚至有一种虚构的自在。

    随手拿一篇《照壁成双影》来说,他介绍考古目录上一家叫“lupanar at VII.12.18-20”的庞贝妓院:“位置在一个三岔路口,弯曲的南北向街道和狭 窄的东西向街把街区夹成一个尖角,妓院就在尖角的顶端。”然后他告知楼 盘的地段,指出房型和装潢,好像随随便便就进入了一个短篇小说的腔调。 “入口挂有铜铃,通向二楼的楼梯下是厕所。所有房间均有沿墙高砌的石 台,专家们估计那是床榻。石床一端又高起,多半是当作枕头”。读者的节 奏都不一样,这样的描写未必谁都流连,但在于我,这里面有种从容,好比 他动用的不是“文献综述”,而是两三步,就跨进了当时的情境里。就是这 种姿态让作者和你我参与到这个游戏里,把考据还原成轶事。比如他说道德 家老加图会赏识去妓院的年轻贵族,因为这是“解决问题又不至于犯通奸罪 的好办法”,但人家去得太勤奋,又被骂“我让你去妓院,可没让你住在妓 院里”。小白加了一句,要是当时妓院和前面描绘的一样,石床石枕,”老 加图至少应该为共和国青年吃苦耐劳的精神感到欣慰“。

    如果你是一个对书和文字也有些好感的人(你甚至可以只是恋物), 小弊掌握资源这件事本身就是很香艳的。罗兰巴特最爱把阅读比作厄洛斯(eros),比作两情相悦;木心的诗,说夜晚“乱人心意”,因为“世界的 记忆如臣妾般扈拥在他书桌四周”。在意一件事情,总想把她的周遭种种都收集起来,据为己有,这就是为什么卖书网站上那一排推荐的书目总是那么难以抵御。即使是学术,只要对象是你钟情的,也能如胶似漆、你侬我侬, 每一个书目,每一条脚注都是渴望,追根究底都是朝思暮想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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