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先生出了新书,题作“表演与偷窥”,除延续《好色的哈姆雷特》一书中的“风月”雅谈外,有了些新的视野与趣味。在我写这篇佛头着粪的妄议之前,已有不少“白粉”和评论家写了些高水平的赞美词了。
在“风月”领域,读书人早已恶补了东西各国古往今来的情色书籍、春宫图与风化史,什么插图珍藏本其实也不过是那些花样;更年轻些的文化消费群体,看多了3D《肉蒲团》电影或1080p的日本爱情动作片,对于古朴粗犷的希腊古瓶上的春宫画面不知还能有几分兴趣?
可是读了小白拿出的新文章,我们不得不再次对他另眼相看。置于此书卷首的四篇文章:《布纹羊皮纸还是破布羊皮纸》《追寻逝去的图像》《历史在催眠中醒来》《真假丈夫与历史真相》,分别试图对于羊皮纸、小说(巴尔扎克与普鲁斯特)与美术图像、催眠术进行评述,看似与后面主干的“风月”内容毫不相干,但又是一种方法论的推敲,作者似乎在准备展示他对相关一系列问题都有深度调研的热情和诚意:羊皮纸关乎知识和文化载体以及阅读方式;小说与图画的关系涉及我们如今怎样用文字表现艺术形象:是逼真如画地描摹其细节,还是印象式地以文字来抒写内心精神,使之与图像交相辉映;而关于催眠术和真假丈夫的那两篇西方史学书籍(罗伯特·达恩顿《催眠术与法国启蒙运动的终结》与娜塔莉·泽蒙·戴维斯《马丁·盖尔归来》)的读后感,其实可看到作者受到的启发,即我们对于往昔世界的关注,不仅应着眼于事情的兴亡成败之结局下场,还希望了解曾经生活过的那些人是如何存在的,其情感与需求、姿态与动作,还有“他们赖以面对人生的观念与信条”(《真假丈夫与历史真相》)。由最后一点,我们也就理解小白对于电影为何如此偏爱了:电影除了是艺术品,也可以成为一个时代或一个时代想象另一时代的日常生活细节资料,保存了时代的情绪、心理、姿势、动作。
此后,《表演与偷窥》转入正题。这次,小白搬出生活史的细节问题来搞“历史实验(historical experimentation)”,又搬出医学史的资料和解剖学的图解来谈论风化史中的隐疾与想象。在《幽微若分明》一文中,小白说:“古代人无法凭空想象妇女怀孕的生理机制,那的确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她们何时以及在何种情况下怀孕?男人总是在猜疑。怀孕难道不像是一个狡猾的诡计?这其中藏有多少隐秘?”在早先的医家解剖图中,这些观念体现在细节的修饰上(在性器官等部位装饰草叶等物),小白说,“像是在开一种怪异的玩笑”。专业知识之外,图像也嫁接了一部分日常或文学性的图景。“这些多余元素绝不能仅仅理解为作者的一时兴之所至,他们想必在以一种中世纪的方式向观众做出暗示,而他们的读者也能会心解读其中奥妙。”
“表演与偷窥”,“表演”涉及作者的自我意识:文字是做给人看的,材料太多,但经过拼贴剪裁,可以讲成读者领会得出的意思;而“偷窥”多少是作者的自谦,承认自己视野所及或有不周之处,然而却因这片面化认知产生若干令人心旷神怡的想象。作者最在乎的是怎么说,而不是情色视野中肉体的形貌、色泽,甚至不在乎这肉体有多少是暴露在外的,“精确绘形的细节描述其实并不重要”(《瓶中日月长》),那是低级的机械的动物性的粗俗文学。作者把玩的是历史文化中人性之表现,调动起来的是我们的智商和幽默感,而绝不是情色欲望。
小白书中自道“把读书当好玩,只想在字里行间寻开心的读者”(《梅毒·麻风·解剖图》),后又将写作比喻为烹饪,谓作者做到“好吃就行”(《租界那些事儿》),这难免使他有时把弄材料时用些不准确的证据,比如以电视剧(书中两处提到电视剧《都铎王朝》播到第二季,事实上,该剧2010年就完结了,共四季,作者将单篇文章收入集子时显然未做修改)或网站电子文本(提到Physica curiosa一书的插图时,用的页码都不对)。时不时,小白还会有非常大胆的推想,比如说油画La Lecture(见第55页)中神魂颠倒的女子手边的书籍是《新爱洛伊丝》,这实在令我们这种呆板的学究难以接受。此外,《瓶中日月长》中的希腊文被印得大煞风景,音读符号全无。
《野叟曝言》第六十八回,李又全的姨太太“招待”了文素臣一个黄色笑话,谓一大和尚坐化前自道一生未尝见过女阴,众人合掌赞叹,又商议当使之见闻,以免牵挂。遂雇土娼脱衣示之,大和尚看过大悟道:“原来和尼姑的是一样儿的。”据说鲁迅曾讲过这个故事,郁达夫和另一个读书不多的人都没找到出处。男女之间的那些尘俗“蠢事”,翻来覆去也不过都是一样儿的,文艺家描绘其情态,道德家阐述其价值,医学家探究其生理,宗教家超脱其局限……小白先生是雅士,他旁征博引,满篇机锋,我们惟有心领神会,倒不在乎原本舞台中激情演出的那些男女正主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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