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与我们

    《不朽》写了两姐妹,一个刻奇,多情善感;一个反刻奇,凡事怀疑。作者进一步追到刻奇的源头,即人对不朽的渴望。其中写了歌德的一个情人,歌德是很理性的人,马克思就曾说他拖着一个平庸的尾巴。他的情人追求他,写了许多爱情书信。在昆德拉看来,这其实是想得到不朽。就像有人写日记,内心里随时准备发表、传之后世。昆德拉把这种渴望称为“灵魂的虚肿症”,他对于情感的表现,只有反讽了。

    《缓慢》仍是复调形式,一个政治异议者和昆德拉本人。1989年以后,那个异议者成为国家领导人,来到法国参加国际会议。他高尚而勇敢,不是政客式人物。他的性格还有点害羞,怕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怕看见自己的裸体。当他讲演时,他内心升腾起一股激情,对爱情充满憧憬。昆德拉把他称为“舞者”,但据我之见,这个人物的原型或许是哈维尔。布拉格之春后,对于公开反抗还是不反抗,他们之间是有过争论的。罗曼?罗兰写贝多芬传,开头有句话:打开窗户,让英雄的气息进来。昆德拉反用这句话,在小说结尾写道:打开窗户,让树木的气息进来。在他看来,无论是专制还是反抗,只要以崇高的面目出现,都是刻奇。

    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移居法国后,昆德拉早期作品中的感伤越来越稀缺,虽然他的智性仍旧很高,但却缺少了感染力。

    第三、昆德拉的文化意义

    有些人读了昆德拉后说,他反对媚俗,但他自己就媚俗。其实这误会都是由翻译造成的,昆德拉并不反世俗,恰恰相反,他喜欢众声喧哗的世俗。在他的文论中,他说他崇尚十八世纪的启蒙理性,但我觉得在社会观上,他更接近英国的经验主义。在我看来,大陆理性主义与英美经验主义的根本区别是,宇宙万物有没有一种秩序。有秩序则有意义,反之就没有意义。昆德拉认为,寻求意义是人类的基本状况,只有在多元的社会里,我们才可以或多或少地逃避刻奇。他借用海德格尔的“生命的世界”,实际上是主张消解意义,回到经验世界。生命的世界是多元的,参差多态的,不确定的,而极权刻奇却要强迫所有人为某一崇高事业一起感动,并认定大便所象喻的没有意义的生活只存在于西方社会。今天的西方,后现代主义似乎也是在处理这个问题,福柯对话语主体的解构,导致他质疑大陆启蒙理性的合法性,并认为启蒙的唯一成果是怀疑的精神。所以在西方,有人把昆德拉也归入后现代派。

    昆德拉对极权主义左翼根源的探讨是深刻的,至少是新颖的。尼采说上帝死了,可西方人又找到历史的观念,作为新的终极物替代。这个历史的逻辑就是:为了后世的幸福,必须牺牲今天的幸福。从常识看,这当然是没有道理的,但这种来自基督教的伪学说曾经却产生了巨大的审美吸引力,因为人对牺牲的渴望就是对不朽的渴望,结果呢,千百万人被关进集中营,被迫害致死。极权灾难就像巨大的阴影,横跨整个二十世纪,使这个世纪成为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我在国外看过一个BBC的节目,一个英国记者在西伯利亚采访当年的劳动集中营,在画面上,他指着地上散乱的白骨告诉观众,那就是古拉格群岛的遗迹。画面一转,这位记者又在采访附近的海军基地,跟士兵们一起唱起一首著名的苏联歌曲《草原》,一首很庄严雄伟的歌。我看到,那位记者唱着唱着就感动了,眼里含着泪水。这就是刻奇的作用,一种和人类在一起前进的感觉。对这种建立在白骨累累上的崇高,我们并不陌生。

    在我们的社会里,刻奇已经成为一种道德体系。它压制个性的表达,是一种智力和感受力不高的表现。小孩子写作文,老师一定要让他写得有意义。面对采访,歌星、运动员和普通人都会唱高调,从前是党、人民,现在是母亲、亲情和祖国。反正是大词图腾,仿佛不这样,说话行事就没有意义。央视有个节目,采访一个在日本打工的人,他每天的工作量是别人的好几倍,而且他还不要更多的报酬,说就是要为中国人争气。就连在国外被警察打了,也要说那是欺侮了全体中国人,要以中国人的名义打官司索赔。还有个歌星在舞台上高唱,让世界充满爱,其实除了钱她谁也不爱。但他们都知道这样说、这样唱,才能成为公众人物,得到现实好处。从前是无缘无故的恨,现在又是无缘无故的爱。都是把中国人当人质,用刻奇来绑架我们。

    我们那一代人都是受刻奇教育出来的。所以,看到“不锈钢老鼠”刘荻的文章,我十分惊讶。她在一篇文章中,把生命置于自由、创造力和家人朋友之上,把亲情放得最低。我觉得她非常诚实。虽然许多人心里都这样想,但从来都不敢当众说出来。因为刻奇,我们写文章,总是与私下谈话不同,不自觉地要端起架子。“老鼠”能够一点也不刻奇,还把文章写得好看,这是一种新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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