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与我们

    目前的中国,到底是媚俗还是刻奇占据主流?要我来说,仍然是刻奇。我有个朋友,编了一本英语教材,其中有句玩笑,莎士比亚伟大,但我的情人更伟大。出版社编辑就对他说,拿伟人开玩笑,这怎么行?这不符合中国的国情。刻奇是不喜欢幽默的。今天虽然据说是娱乐时代了,但在主管意识形态的人心中,在国家媒体心中,其实圧根儿就瞧不起世俗。按他们的说法是,要有“社会责任”。他们的情感总是很高尚的,觉得有责任保护我们每个人的道德纯洁性。譬如,最近湖南卫视搞了个“超级女声”节目,公众很欢迎,收视率极高,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一下惊动了央视,开始担心自己的收视率,站出来摆出一付教育面孔,指责那是低俗。世上的好事都被他们占尽了,说谎成性还要贪钱。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超级女声”,也不选择他们。区别就在,央视强迫我,“超级女声”不强迫我。

    这种强迫随处可见。九十年代以来,最大的刻奇就是一种民族主义情绪。按照官方的说法,和平与发展才是世界的主流,我们今天并没有面临任何侵略威胁,但这种民族主义却愈演愈烈,上街游行,砸商店,在网上叫嚣战争。你要反对他,你就是汉奸,恨不得食肉寝皮。它发展下去会意味着什么?会不会发生新的水晶之夜?也许这是我过虑,这只是个别人的灵魂虚肿。譬如,安徽歙县某地给明朝一个海盗修了个墓,这个海盗在历史上曾与倭寇相勾结,其后代有的已入了日本籍。当地想借此招商引资,方式可能好笑。可南京一个大学青年教师,却趁黑夜跑到那里,把它砸了个稀巴烂。这位教师码准了他是政治上正确,不会有法律上的麻烦,大概内心还充满了崇高的民族情感,在代表我们行事。从心理上讲,以群体的名义行事,可以摆脱个人的渺小感,这是一种民族主义刻奇。可我就常常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就那么喜欢代表别人?认为自己有权代表人民?索尔仁尼琴曾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美能够拯救世界。而昆德拉的意义就在于,他告诉我们:美未必能拯救世界,相反它有时会毁灭世界。

    当然,从美学、心理学的角度来阐释历史,肯定是不完整的。要想探讨极权制度的现象和根源,那是一个系统工程。昆德拉对捷克民族性格的刻划也有点绝对。捷克人并不只是怀疑精神,反对一切崇高。譬如,哈维尔就给我们揭示了另一个面目。他认为捷克人既是帅克式的、卡夫卡式的,但也是扬?胡斯式的。即为了信仰,表现出充分的道德勇气。对此,波兰人米奇尼克看得也很清楚。1989年,他对另一个捷克异议者声称,革命已经到来。那人却悲观地说,捷克人不会起来,因为他们是介于帅克与卡夫卡之间,结果证明米奇尼克是对的。布拉格之春后,捷克大多数人也是玩世不恭二十年,政治上非常冷漠,但天鹅绒革命表明,他们什么都没有忘记。我后来译克里马,就因为克里马不但写了活着,而且还写了记住。

    哈维尔与昆德拉不同,哈维尔有宗教感,昆德拉没有。他在国外受到欢迎,许多捷克人却不怎么喜欢他,认为他主张不要反抗,对捷克人道德水平的刻划是不真实的。克里马干脆说他的社会观察只是停留在西方记者的水平。

    昆德拉把刻奇无限地扩大,认为“刻奇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将刻奇与所有价值、意义等同起来,将专制与反抗等同起来,将雪莱、莱蒙托夫、兰波与郭沫若、贺敬之等同起来,最终导致对一切价值的否定。我觉得,福柯对意义世界的解构,到最后也是同样遇到了悖论,只好回到审美性。西方思想的一元论就是这样,分析到最后,要么是上帝,要么是虚无。可问题是,意义世界真的是虚无的吗?就像米沃什所说,我们不能赤裸裸地活着,如果我们只是痛并快乐着地活着,像一头猪,我们会快乐吗?

    在这方面,昆德拉与索尔仁尼琴是两极。昆德拉向往启蒙理性,怀疑一切;索尔仁尼琴却批评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的宇宙图景,坚信在人类的头上,还有一个更高的存在。哪种是正确的?或者说,你选择哪种?我个人目前采取一种中道的立场,即蒙田的思想:假如这个世界真有一个整全的真理,一个统摄一切的逻各斯,那么,这个真理也是由无数的侧面组成的。无论是昆德拉,还是索尔仁尼琴,都只是说出了一个侧面。他们的声音让我们思考,而不是给我们答案。

    今天就讲到这里。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思考。苏格拉底说过,未经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只要在思考,我觉得就是健全的心智,就有意义。这话听上去可能又有点刻奇。但大家在大热天跑来听我的发言,即使不能赞同,至少已经说明,我们大家归根结底也都是意义之网中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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