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昆德拉的接受与拒绝

    然而,对于这样的“解读”,昆德拉本人一定大为不满意。在“昆德拉现象”中,有一个耐人寻味之处,即人们总是执着地盯着昆德拉小说世界中的“政治”,而昆德拉则千方百计地要把人们的目光从他小说中的“政治”上引开。他要求人们在“美学”而不是在“政治”上理解和接受他的小说。他认为小说家是“存在的勘探者”,小说的使命是“发现”人在“存在论”意义上的生存处境。他强调,“政治”在他的小说中不过是一件外衣,一块酵母,甚至仅仅是一种点缀,他要揭示的是人类在任何政治制度下都可能陷入其中的生存境遇。昆德拉对“政治”的说法暂且不论,先想指出,他的小说的过人之处,确实在于着眼“政治”却又能超越“政治”。我们知道,同类“题材”的小说,近几十年在中国有许多,但它们都难以望昆德拉项背。昆德拉小说之所以比中国同类“题材”的小说高明,原因有二:一是昆德拉反思历史时的那种“存在论”的眼光;一是昆德拉评价历史时的那种“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念。昆德拉无意于写纯粹的“政治小说”或“问题小说”,他总是从“政治”切入,而最终使小说的意味和意义大大地撑破了“政治”,具有了浓郁的形而上意旨。例如《玩笑》,虽然故事表层是一个政治性悲剧,但读过全书,我们却感到这悲剧已丧失了苦难性,或者说,我们感到昆德拉不是在写苦难,而是在写苦难的“苦难性”丧失,在写悲剧的“悲剧性”失落,在展示苦难怎样成为笑剧。这就让我们感到人的存在的某种荒诞性,这样一种荒诞性确实并非只在特定的政治条件下才可能存在。昆德拉在反思政治灾难时,那种坚定的个人主义立场,也是令他的小说迷人的重要因素。昆德拉的个人主义往往体现为对个人自由和尊严的强烈关注。在小说中,他又往往是通过一些很微观、很具体的角度传达他的个人主义价值观念。例如,“隐私”是他思考个人自由和尊严时常用的一个立足点。他不厌其烦地让我们看到,在极权政治下,一方面是“政治”的极为神秘、暧昧和不透明,另一方面则是个人生活的极为透明,是个人“隐私”的彻底丧失,是他人随时可以把鼻子伸进你的卧室里,是连内裤都那样整齐划一。而在一个个人“私生活”被彻底消灭、个人“隐私”被彻底照亮的社会,个人的自由和尊严当然无从谈起。与昆德拉相比,中国的作家在反思政治灾难时,便大为逊色。他们能写出苦难的“苦难性”,却写不出苦难的“苦难性”丧失;他们能透过政治层面进入对文化的反思,却不能写出人类生存的某种荒诞意味;他们能站在主流立场上总结“教训”,却不能以个人自由和尊严的名义对“极左政治”进行控诉。我觉得,中国的作家,实在可以从昆德拉那里学到很多东西。

    但我对昆德拉也有着很大的保留。昆德拉要求人们在“美学”而不是在“政治”的意义上理解和接受他的小说,这是有相当道理的。但他反复强调“政治”在他的小说里不过是一种背景,一种无足轻重的东西,却是我无法认可的。毫无疑问,昆德拉小说的内涵是远非“政治”所能概括的。他的确突破了特定政治制度的拘囿而进入对人类生存处境的形而上“勘探”。但这一对“政治”的超越,在我看来,非但不构成对“政治”的抹煞,倒是使得我们对极权政治的本质有更深刻的理解。换句话说,昆德拉正因为没有被揭露和控诉极权政治的功利目的所左右,反而能对极权政治做出了分外独特也分外有力的揭露和控诉。昆德拉把我们的兴趣从“政治”引开的理由,是他所“发现”和“勘探”到的那些人的生存“处境”,并不只在极权政治这种特定的条件下才会有,它们可能存在于任何一个社会和时代。而我以为,他所“发现”和“勘探”到的那些人的生存境遇,虽然要任何政治条件下都可能某种程度地存在,但在极权政治条件下,却必然存在、普遍存在和最典型地存在。人的这些生存境遇虽然不一定以极权政治为绝对必要的条件,但与极权政治也决非绝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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