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上海文学”的睡虎醒来——评夏商《东岸纪事》

  ■夏商写浦东,不急于融入经典化了的“文学上海”。他野心不大,就想为消逝了的浦东树碑立传。但既然上海吞并了浦东,就不得不“被迫”消化浦东。问题是“上海文学”既有的想象模式并不那么容易消化(同化)夏商笔下粗暴野性充满血气的浦东平民世界。
  ■《东岸纪事》的意义在于凭借对浦东平民生活大规模成功描绘,以群像矗立的浮雕效果和粗犷奔放的叙述风格,冲破了50-90年代上海文学囿于浦西城区的空间想象,接续了现代作家开阔自由的空间意识。

  夏商长篇新作《东岸纪事》背景是60至90年代浦东,主要写到川沙南码头、六里镇、艾镇和毗邻的南汇,重头戏是“拉三”(女流氓)与黑老大的故事,但辐射开去,竟一口气写了十多个平民家庭五十多位小人物在浦东开发前的命运沉浮,其中一些人的遭遇还上溯到50年代云南西双版纳,历史画面壮阔而深邃。
  因为浦西几个区跨到浦东,60-90年代的浦东除了农民,也有上海市民、工人和征地后的“农转非”与合同制工人。一些浦东人工作在浦西或在浦西有房产,亲戚朋友在上海的就更多,这便造成临近黄浦江的六里等乡镇农村户口与城市户口混居现象,当地浦东话也接近上海话,不同于浦东腹地其他乡县。南码头、六里镇及周边地区是上海和浦东结合部,这里的浦东人和上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如此,把他们当“上海人”来写,写得如此规模宏大,在整个上海一地的文学史上还是第一次,夏商也因此成了在文学上开垦浦东这块荒地并改写上海文学版图的首创的功臣。
  女主角乔乔形象的成功塑造是一个重大收获。她洁身自好,勤学上进,美丽自信,却被“小螺蛳”用掺了迷药的一碗馄饨夺去贞操,人生道路从此陡转。但乔乔并未沉沦,而是生出强烈的复仇意志和另谋出路的筹算。她主动委身给明知无结果也不会担责任却纠缠不清的南京诗人邵枫,是可怜诗人,让他“心理平衡”,也是要和不切实际的理想挥手告别。她离开家庭躲到南汇乡下打工,和劳教所“唐管教”同居,有欣赏报恩之意,也夹杂着绝望中希求安稳的心理。等到被青梅竹马的邻居马卫东寻回,很快下嫁给他,也是知恩图报和希求安稳。但她发现懦弱的马卫东无法帮她在险恶环境中立足,就坦然与黑老大崴崴私通,这除了满足情欲,更是欣赏崴崴的硬气,要借他之手除掉“小螺蛳”。崴崴父母因乔乔丧失生育力歧视她,崴崴也逐渐移情别恋,乔乔最后的离开绝不拖泥带水。她结束和马卫东的婚姻并非毫无留恋,还掺杂着对马卫东父母和姐姐居中挑拨的不忿,可一旦发现闺密娟子趁虚而入,俘虏了马卫东,就很快原谅娟子,接受她在崴崴开的饭店请的那顿意在谢罪的饭。这一笔直追古人:《傲慢与偏见》一段经典叙事,也是写主角伊丽莎白原谅了闺密卢卡斯小姐,后者看准时机,人弃我取,与惨遭伊丽莎白拒绝的乏味透顶的柯林斯先生闪婚。乔乔先前原谅《嚼蛆》诗社浅薄自私的任碧云,同样出于爽快旷达的个性。最后与“小开”结合,因他并不令人讨厌,真心崇拜她,此时一个成了“拉三”,一个是刑满释放的流氓,正好相依为命,何况“小开”做副镇长的舅舅侯德贵还能为乔乔新开张的饭店保驾护航呢。夏商贴着乔乔的故事,追踪蹑迹,一路照实写来,不赞赏,不指责,唯有同情与怜悯。他不把人物当牵线木偶操纵,任由他们自行其道,过去作家赋予人物身上的各种先验光环一一脱落,人物以本来面目跃然纸上,格外显得新鲜活跳。
  小说“下卷”荡开一笔,写崴崴父母柳道海、刀美香年轻时在云南的生活,有点破坏结构均衡,写浦东动迁,穿插1989年上海甲肝爆发和陆家嘴轮渡踩踏事件,也过于琐碎,但牵出“大光明”、侯德贵、“老虫绢头”三个活宝,足以弥补结构枝蔓的毛病。夏商写这三位,和写乔乔一样,皆运斤成风,涉笔成趣。柳道海、刀美香在版纳浓情蜜意,千辛万苦办回上海却成了“死夫妻”,最后因动迁要一致行动,感情才有点恢复。自命风流而豪爽仗义的大光明,弄权而不乏真情的侯德贵,凭色相诱人但也有情有义的老虫娟头,写这些平凡男女情感与命运轨迹,颇有点鲁迅评《海上花列传》时所谓“平淡而近自然”。他写“唐管教”够立体了,又写了一个同样立体的片警王庚林。妻子中毒身亡没几天,王庚林就去找并不怎么喜欢的寡妇顾邱娘寻欢,而当那些被邱娘儿子小螺蛳陷害的姑娘们来告状时,王庚林既要保护小螺蛳,又没忘记趁机狠敲老相好顾邱娘一记竹杠。他和派出所同事、老姑娘林家婉结婚也非常实际,“我是找个伴,你是赶紧嫁掉省得爷娘啰嗦,正好你当资料员,两本户口簿并成一本很方便。”可当勾引她女儿王月颖的技校政治课老师吴云朝迫于压力自杀,他却相信这个已婚男人真为他女儿殉情,临死还保护了女儿,因此宽恕了他:这都很像李劼人《死水微澜》那种不加褒贬、不动声色的写法,也如清人评点《儒林外史》所谓“直书其事,不加断语,其是非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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