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苦,不在一村一寨——评《吉陵春秋》

    被压抑的欲望,横亘千年的希伯来思潮

    阅读《吉陵春秋》的时候,我首先想到了两部作品,一部是李昂发表于1972年的小说《杀夫》,一部是杨德昌导演的著名作品《牯牛岭少年杀人事件》。它们的共通点在于,都试图探讨被压抑过度的人性,将会以怎样惨烈的形态爆发和释放。几乎同一时期诞生的这三部作品,题材上的“撞车”颇有可玩味之处,这是一个社会和时代的信号,象征着人们对处于传统宗法社会中人性异化的反思,也有着“人性解放”的呼声蕴含在内。

    吉陵镇只是一个有5000多户居民的封闭的小镇,封闭的状态使其能够长期保持一定程度的稳定性,但相反也意味着,一旦有事情发生,极易引发连锁反应。六月十九观音成道日那一天成为了吉陵镇的转折点,长笙的悲惨遭遇像一枚扔进死水中的石子,使整池水一环扣一环地漾开了波纹,拉开了整出戏的序幕。十二篇短篇小说,看似独立成章,实则环环相扣,内里又因聚焦分章节的主角而分为四辑,每辑各有三篇,又分别组成一个相对完整的篇中篇,构思可谓奇巧。

    作者用每一辑的三篇故事来讲述一个事件,可以说是给读者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观察角度,类似于“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多元视角。例如在第一辑“白衣”中,《万福巷中》刘老实母子眼中十恶不赦的孙四房的跟班们,在《日头雨》里换了视角来写他们的内心愧疚与怯意,就让人生出了同情;在第二辑“空门”中,《人世风情》和《灯》里的寡妇张保葵,因为对门油铺胡四媳妇的言语羞辱而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和痛苦,读者会对那个庸俗的妇人充满了鄙视。等到了《十一这个娘》这篇中,读者们赫然发现,那个镇日里骂骂咧咧的泼妇,竟然也有过和男人说话都会羞涩的抬不起头的少女时代,而她,是一点点的被命运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样的写法使故事更见成熟与饱满,不存在绝对善恶的领域,人性,也绝非单薄的纸片。

    几千年来外儒内法的社会体制,使得官方语言与民间语言的二元对立撕扯着人的灵魂,人一方面认为欲望,特别是性欲,是羞耻和肮脏的东西,另一方面,由于道德所不能抑制的天性,又时常为这些无处宣泄的欲望而困扰。在吉陵镇上,每个人都只是被欲望驱使的奴隶,在自己的舞台上,扮演着牺牲者的角色,又反将无法倾诉的痛苦化作对他人的恶意和羞辱,正应验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的说法。

    木心说:“世界两大思潮,希伯来思潮和希腊思潮。前者苦行、克制,重来世,理想,修行,但做不到,必伪善,违反人性。后者是重现世,重快乐,肉体、欲望、享受。世界历史总是两种思潮起伏,很分明。唯中国没有希腊思潮,唐代稍有点。中国非常非常不幸。什么事都是例外。”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交汇的临界点上,已经濒临爆发。李永平敏锐的注意到了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他笔下《吉陵春秋》的众生相,正是与木心观点不谋而合的文学阐述。

    永恒的“吉陵镇”,永恒的中国

    描写中国人在海外生存或奋斗经历的作品屡见不鲜,但往往作家在写作时容易陷入异国风情和异域见闻的窠臼,以奇情逸事为卖点,文学价值不高,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可以划入此类艺术作品中。其中不乏名声大躁者,如虹影,如陈河,但是他们作品的个人烙印太深,属于“私小说”式的通俗文学作品,不具有形成广泛、深刻共鸣的基础。

    而这,正是《吉陵春秋》迥然于众之处。

    《吉陵春秋》里虚构的“吉陵镇”,本是以李永平生长的沙捞越为原型。但是他并没有描写南国风光或者异国女子,没有椰风棕榈,有的只是强悍的中国基因。在远离故土的这些日日夜夜里,民众行为中多余的修饰似乎被亚热带的焚风一点点刮走,剩下的,是支撑国民性的骨架,如此清晰丑陋,又如此迷人真实。那是绵延在他“出生、成长的那座赤道岛屿,曾经蛊祟一整个支那城镇,造成一镇人心惶惑不安、延续数代之久”的噩梦。《吉陵春秋》讲的是报应的故事--那亘古永恒、原始赤裸的东方式因果报应。这样的吉陵镇,恰似一个微缩的中国。

    因此,虽然以故乡为原型,但吉陵镇早已不局限于一城一池,一村一寨,它不仅存在于沙捞越,也存在于台湾,更广泛存在于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它虽然讲述的是海外中国人的故事,却让每一个中国读者感到由衷的熟悉,你会联想到沈从文,更会联想到鲁迅,因为他们都触及了中国文化的核心。李永平谈到创作初衷的时候说道,“吉陵”是象征,“春秋”是寓言,那些几千年来无人记载却在民间生生不息的欲望和残忍,浓缩到了十二个短篇故事中,映射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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