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3日,应世纪文景出版公司“见证·2666”文景十年分享会之邀,马悦然先生在复旦大学发表演讲,从翻译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感受说起,谈诗论译。
征得同意,马悦然先生授权《解放周末》独家发表这篇演讲。
■文学的欣赏是出于主观想法的。因此你不能说“特翁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你只能说“我认为特翁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
我非常高兴有机会跟大家见面。
我今天的任务是告诉你们我为什么翻译特翁的诗歌。特翁就是去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他的姓名太长了,我管他叫托马斯或者特翁——我比81岁的托马斯大8岁,所以“特翁”这个称呼也许不妥当。
我知道有人会问我:你为什么翻译特翁的诗歌?我就回答说: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你为什么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呢?因为我很欣赏他的诗歌。你为什么欣赏他的诗歌呢?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
这很荒诞的问答,目的是表达我个人的意见:文学的欣赏是出于主观想法的。因此你不能说“特翁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你只能说“我认为特翁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你通过五官所感知的都是主观的。我最喜欢的四川菜是什么?麻婆豆腐。为什么呢?因为好吃。有什么好吃呢?很辣。怕辣的人肯定不会欣赏,怕不辣的人肯定会欣赏。
我刚刚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欣赏四川菜,就应该好好地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欣赏特翁的诗歌。好,我告诉你们吧:我欣赏他以简朴的语言表达很丰富的意象与寓意。我欣赏他让我醒过来的惊讶的隐喻,我欣赏他引用古代希腊与罗马的诗律表达生活在现代的人的乐趣与焦虑。我也欣赏他有时候用禅宗法师的超现实主义的观点来安慰他的读者。
1940年代末,托马斯还没有高中毕业,他在爱好文学的同学们自己编的杂志上发表了十首诗。除了一个例外,这些作品都是瑞典的读者1940年代所偏爱的自由诗。在唯一的例外,年轻的诗人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六言诗,每句包括三个扬抑格的节奏:tám ta, tám ta, tám ta(ta代表一个读轻的音节,tám代表一个读重的音节)。
冷气,青色,公驹,/隐约,出现,雾里。 /于是,找着,洞室,/洞室,藏有,死人。
水磨,慢慢,咕隆,/轮子,总不,停止。 /死人,手在,发光,/风在,天上,逃跑。
我自己很欣赏这种六言诗的节奏。不知道为什么,我所读的唐诗选集总没收入六言诗。 《乐府诗集》中有很多唐朝次等的诗人写的六言诗,像韦应物(736—830)和王建(768—830)。我相信在场的也许有人没有听过唐朝的六言诗,所以非给你们念两首不可。头一首是韦应物写的一首三台诗:
一年,一年,老去,/明日,后日,花开。 /未报,长安,平定,/万国,岂得,衔杯?
第二首是王建写的一首宫中三台:
池北,池南,草绿,/殿前,殿后,花红。 /天子,千年,万岁,/未央,明月,清风。
我相信特翁会欣赏这两首诗的节奏。
托马斯最早的诗,让我想到台湾诗人杨牧早期的诗歌:
此霎那/如温暖的烟雾在阴冷的空气中上升/此安静的霎那/狗给摆脱了吠声/兔子给摆脱了恐惧/笛子给摆脱了吹笛人的嘴唇/独自地吹
在与秒钟的军队作战/而溺死于漩涡
可活得过我的/这贫穷美丽的霎那
下一首诗也发表在高中学生的杂志上,没有收入诗人的全集。这首诗容纳了后来成为托马斯诗特征的惊奇的意象和敏捷的隐喻:
发烧的水藻/睡在身体的池子里
像一只吃饱了血的/巨大的壁虱
太阳悬停在/树林边上
■我主要的任务是把中文文学介绍给我的同胞们,不是给一位中文作家弄到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我是1960年代头一次跟托马斯见面,我们认识快50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我起初只阅读他的诗,没有想到把他的诗译成外文。1983年冬天,我得进医院做手术。我带着托马斯那时刚刚发表的诗集《狂暴的广场》。医生给我打的那麻醉针肯定非常厉害:我醒过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非常清晰,所有的老蜘蛛网都扫除去了。我半夜一醒,就开始把那诗集的十九首诗译成英文,当天下午就翻译完了。出了医院回家之后,托马斯到我家里来,我们两个讨论我的译文。
有人会问我说: “你是瑞典人,你会阅读特翁的原文,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够的吧? ”我的回答是不够。我不是中国人,可是我读过相当多中文文学著作,从上古时代到现在。我每一次读一篇我非常欣赏的作品,我愿意把它译成我自己的母语。为什么呢?因为我愿意让我的同胞们欣赏我自己欣赏的文学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