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往事 永念黄裳

  默然一刻,即听到了他对这部版刻之评说:“唔,这刻本不过如此,是影印本,不过印制得尚精致,这《仪顾堂集》我有,比这版本好,是真刻本,今天暂不拿出给你们看了。”接着他又重新摩挲他刚拍买到的这部清刻本,似乎急切地对我们说:“你们都猜不了这部书的价吧,我给你们看这书的拍卖发票,就知多少价钱了!”于是,他又慢腾小步,去房间找来发票,于是看到了书的标价。但价高有点令人咋舌,这么一册并不太厚,而且是年代较近的清刻本,黄老却以六万四千多元高价追拍而来;但若从他脸上显出的喜孜孜的神态,却看出他是以此书引为自豪的。
  正当大家带着惊诧望着他时,我心中禁不住勾起了十里洋场上的那个黄裳:一个嗜书如命在各书店、书摊上淘了几十年旧书的沪上藏书家,和他的那些往事与近事。可就在此时,黄老就在沙发前的矮柜上,把他觅到的这册书,摊开页目给大家赏析。原来,那是一本双钩木刻的书,正因是双钩的,更透出那墨美的书香。刻本名叫《宋拓夏承碑本》,署名海宁许梿(晚清著名刻书家)。刻本时间是清咸丰八年。当我们轮换捧着这部价值不菲的清刻本,欣赏不已并连连称赞他的不凡识见时,黄老此刻似乎快乐得于眼神里也流溢出得意的笑声。
  我想,日后在一个阳光温馨的日子里,黄老又会慢慢写上一段精采的识文,钤上一方朱红的藏书印章。而那一刻的得意与矜持,更令我们无法想象。此刻,我还从他略带沉思的目光、下垂的眉间,看到了在他的自由王国里,写下了别人难以比似的篇篇妙文,那情趣是多么洒脱和风雅,真使我们看到了“恂然一翁,深居小楼,藏书著文,自得其乐”的独享平静暮年生活的大家。
  我看到的那一瞬间的黄裳,也正如周汝昌先生的一段话中写的:“他愿意以文遣兴寄意,自得其乐……也可同时予同好者以自得之乐……变自得为共享。”确实,陶渊明的王国在山野,在“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之中,而黄裳却大隐隐于市,在“以文遣兴,得藏书而自乐并与人共乐”中,两者自有差异而又有同归,他真可谓现代大都市的高人。  但是,黄裳还有“喜打笔仗”的一面,与张中行、葛剑雄、止庵等有文字之争,我想,这正反映了作为一个真正的文人与读书人的黄裳,有其独具风雅和耿介的一面,他容不得半点诽怨、一点流俗,甚或一种误解。他的文字虽没有鲁迅那么尖锐,但当我们读他的序跋,笔战时的刚柔相济的文字,却也少不了刺人心灵的凌厉之气,以及锋利的规讽之旨。这便是一个平静老人的另一面。
  那天,当我们大家认同他的拍书之乐时,他为了与我们进一步共享其乐,又突然迈进内屋,不一刻,他又拿出一套长长的大刊本字画,让我们欣赏。他一边翻给我们看,一边不无得意地说:“这是我从浙江富阳华宝斋买来的,他们给我打了折,也要六七千元一套!”听了,我们都为他之独得而一笑,因为这些大刊本字画的确色彩悦然,但价是贵了些。而我却在他下垂的睫毛下,又看到黄老此刻眯起细细的睿智的眼睛。他近似枯坐不动声色,也许是让我们尽情地观赏。
  沉默了片刻,麦青把话题转到他刚由复旦出的 《清代版刻一隅》一书上,大声对黄裳先生说:“这部书印得还滿意吗?”黄老拿起书,看了看说:“尚好,还不错,很清晰。”麦青见他眯着眼笑了笑的那刻,又大了些声对他说:“大家每人带了一本你的这本书,想请你老签个名纪念如何?”只见黄老二话没说,向我要了一枝笔,随即一一签了给大家。我们拿到黄老签名本,先后感谢他时,他又与我们说到了他最近出版的一系列书。我乘便问他,这些书好销吗?他说都是出版社约他的,无碍。此时他又下垂两眉,坐着,我看他眯眼瞧我们,像是等着我们说话。而我看他的神情里,犹正在自顾自地回忆着他的藏书乐趣。
  我坐在他旁边,不知怎的,又突兀地想起好几年前由张中行在《读书》上的一篇文章,从而引发了葛剑雄与黄裳关于冯道、周作人的论驳。于此想来,其实这位来燕榭主人,虽身处闹中取静的小区里,但也并非只是关心藏书、版刻等,也并非只是遣兴寄意、自得其乐而已。可以说,他无时不在关注着外面的世界,那些人那些事,那世事的更兴、时局的变化啊!
  大家沉默片刻后,麦青又高声说:“黄先生,这次我把稿费带了来,请你过目!”随即,麦青把带来的稿酬如数给他,然后叫他在单子上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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