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伊利亚特》的旅程

    古尔德站在整个生命演化史的高度,说这样的话自然不觉得腰疼。倘若“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人类,果真有一批人必须承受最后灭亡的命运,这批人绝对不会有什么欣慰之情来唱最后的哀歌,而是会极不甘心地责问:“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偏偏轮到我们?”还有比这更悲惨、更无望的景象吗?但“这一切灾难的顶峰”(欧里庇得斯语)其实不需要等那么久,因为类似的极端处境早就在人类的某些群体中预演过。记得很多年前读阿庇安的《罗马史》,当读到迦太基的毁灭时,尤其感到惊心动魄,毛骨悚然。在人类有案可稽的历史中,遭受类似厄运的并不少见,但像纪录片一样被详尽记录下来的,似乎惟此一桩。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亡国灭种”啊。当时我即产生这样的印象,所谓的世界末日,大概不过如此。将近二十年过去了,这一可怖的印象依然萦绕心头。

    恶补进化论的一个附带后果是,我将达尔文主义顺便贩卖到了一篇关于契诃夫小说的评论中。既然这个主义自诞生之日就到处泛滥,让自己偶尔成为一位文学达尔文主义者也无妨。等到这一工作完成后,我又想起了阿庇安的《罗马史》,于是在2005年初夏的一天,我将此书从书橱中翻出。再读有关迦太基的毁灭时,已没有那种沦肌浃髓的感觉了,但有一段当初并未留意的文字,现在却深深地吸引了我。这段文字写的是小西庇阿夷平迦太基城后的感受:

    “西庇阿看到这个城市,它自建立以来已经繁荣了七百年,曾经统治过如此多的土地、岛屿和海洋,拥有过许多的武器和舰队、战象和金钱,可以跟最强大的帝国相比,但是在刚毅、勇敢方面,远远超过那些帝国,现在已经因完全毁灭而终结了—西庇阿看到这个情形,据说他曾痛哭流涕,公然为敌人的不幸而悲伤,回顾城市、王国和帝国也和个人一样,都会不可避免地遭到灭亡,回顾亚述帝国、米提亚帝国、后来伟大的波斯帝国,尤其是最近的马其顿帝国的命运,因而最伟大诗人的名句自觉或不自觉地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迦太基的毁灭是人类文明史上的著名暴行之一。即便考虑到上古时期的普遍残忍和背信弃义,这也是一桩绝对可耻的行为,而小西庇阿无疑是一位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迦太基的结局之所以为后人铭记,是因为有一位特殊的目击者在场,此人是年轻时即有文名的希腊学者波里比阿(Polybius)。波里比阿与迦太基人同属被征服之民族,但他对对方的悲惨遭遇却无太多的同情。虽然如此,苦大仇深的迦太基人于冥冥之中或许还得感谢这位以罗马人的意识形态为准绳的历史学家。作为小西庇阿的老师,波里比阿得以随罗马军团远征北非,因而有机会亲眼目睹这一切。诚然,小西庇阿事后可能情绪低落,甚至可能“痛哭流涕,公然为敌人的不幸而悲伤”,只要良心尚存,有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作为一位具有历史眼光和政治头脑的贵族兼高级将领,由此联想到自己国家的命运也是正常的。小西庇阿自幼受希腊文化熏陶,后又以波里比阿为师,他在任何时候念几句荷马史诗,就像中国人念几句唐诗一样平常。然而在如此重大的历史时刻,产生如此深刻的联想,且又如此恰到好处地吟诵《伊利亚特》中的诗句,实在太像一种文学虚构了。老实说,我不敢信。古人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是有道理的。

    那么,这位迦太基的毁灭者在发思古之幽情时,脱口而出的究竟是什么呢?它是《伊利亚特》第六章中的诗句:

    “有朝一日,这神圣的特洛亚和普里阿摩斯,还有普里阿摩斯的挥舞长矛的人民,终将灭亡。”

    根据阿庇安的记载,小西庇阿曾告诉波里比阿,他在说出“最伟大诗人”的诗句时,心中念兹在兹的是他的祖国——当时正走向鼎盛时期的罗马帝国。由此产生了使我不敢相信的另一个理由,因为这段并不算长的文字,它所取得的效果却是令人惊讶的。

    在富勒(J.F.C.Fuller)的名著《西方世界军事史》(即《西洋世界军事史》,钮先钟译)中,有关小西庇阿的反应是这样的:

    迦太基投降后,西庇阿就奉命把这个城市夷为平地;当命令放火焚城的时候,他回过身来向他的老友和老师波里比阿说:“波里比阿,这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但是当我想到有一天别人也会对罗马城下达同样的命令时,我就禁不住要发抖。”

    两相对照即可发现,富勒的叙述于情理更合,同时也更能凸显阿庇安妙笔生花的效果。在不列颠百科全书有关小西庇阿的条目中,也有类似的叙述。阿庇安的巧妙叙述—也许始作俑者就是波里比阿—不仅有助于洗刷刽子手手上的血污,且会使人觉得这位将军身上拥有一般的赳赳武夫所没有的东西。它提升了小西庇阿的精神品质。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荷马史诗的魅力或魔力也着实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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