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正因为它那显赫的名声以及像大河一样恒久的生命力,它在我的书架上占有一席之地,倒不失为一件长面子的事。因提倡新文化运动而暴得大名的青年胡适归国之初,就常把荷马的一句话挂在嘴边,且常以英文诵读之: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如此简单的一句话,精通两种文字的胡适之翻来覆去,前后至少译了三次。第一次是在1917年3月8日的日记中随手译的,“如今我们已回来,你们请看分晓罢”;第二次是在1919年6月由少年中国学会举办的一次演讲中译的,“现在我们回来了,你们请看,便不同了”;若干年后,在为清华二十周年校庆题词时,已成一代学术宗师的胡适终于找到了更满意的译法,“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请看,要换个样子了”。尽管获得非同寻常的重视,此语却非胡适自己读英文《伊利亚特》的心得,而是从19世纪一个叫纽曼(Cardinal H.Newman)的英国学者那里“顺”来的。以胡适对莎士比亚、托尔斯泰诸翁的谬见(胡适认为莎士比亚惟有在其时代才算是圣手,远不如19世纪一些写实风格的剧作家;而《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纤细琐事”对于青年胡适更是折磨,几乎使其不能终卷),以及对文学进化论的暗中信奉,想来他也不会十分欣赏这位处于源头地位的基俄斯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时常引用它,一显自己开风气之先的襟怀。既然豪情万丈的胡老先生可以如此对待这位盲诗人,灰头土脸的我辈把他老人家的作品买来不看,只在书架上供着(后来又添了陈中梅的译本),也就可以理解了。
要不是发生了一件偶然的事,这种情形将一直持续下去。2004年,在我人生旅程的中途,一种特殊的命运突然降临到我头上。为了排遣内心的惶恐与孤独,我开始埋头读书,阅读生物学家E.迈尔、E.O.威尔逊、R.道金斯、S.J.古尔德、S.平克等人的著作。就我目前从事的职业而言,这是早就该补的功课。让自己对进化论的认识停留在古老的“物竞天择”的水平上,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况且根据彼得·沃森(Peter Watson)的说法,我们如今正处于一个“普遍达尔文主义”时代。尽管道金斯、威尔逊的观点令很多人着迷,在中国大概也更有名,但真正使我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位不温不火的古尔德。我读的是田洺译的《自达尔文以来》和《熊猫的拇指》,其中有部分文章读了几遍。古尔德的文章大多写于二三十年前,在这期间,出现了更多的古生物化石尤其是古人类化石,分子生物学的进展更是神速,文集中的少数内容该修改了,但基本的观点还是站得住的。更重要的是,他的文章真是有味道啊。法布尔肤浅过时的《昆虫记》可以在国内获得热捧,古尔德美妙深刻的文章却颇受冷落,实在是咄咄怪事。有人认为古尔德是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家兼作家,但我觉得他就是我们时代—实证时代—的哲学家。从前由柏拉图、阿奎那、康德、黑格尔等人占据的位子,现在则部分地被古尔德、道金斯、平克这样知识渊博且具有人文情怀的人取代了。
古尔德认为,灭绝对于物种来说是一种常态,就像性一样,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恐龙最明显的特征不在于它们的灭绝,而在于它们在地球上主宰得太久”,古尔德似乎在故作惊人之语。但他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因为化石记录表明,一般的无脊椎物种的生活时限为500万年到1000万年,而脊椎动物的生活时限通常还要短些。我想任何人在听到这种观点后,都会自然而然产生一个波及自身的问题:既然灭绝是所有物种的最后归属,那么所谓的Homosapiens这一自命不凡的脊椎动物会例外吗?
这种杞人忧天式的论调并不新鲜。即便不去考虑宇宙的终结,有一个指标却是不得不考虑的。太阳作为恒星的一员,本质上是一座在天上运行的核电站。它迟早会因“燃料”耗尽发生膨胀,变成一颗巨大的、足以吞没地球的红巨星。而在这一天到来前,地球上早就不会有生命存在了。但古尔德的最后归属论不是指这种情况。显然,他在内心并不相信人类的生命之河可以绵延那么久远。不仅如此,当他写下“谁敢打赌说智人会比雷龙生存的年代更长”之类的话时,他简直是在说:假如人类果真取得像恐龙那样的业绩,那你们就知足吧!
明白了这一点,当我们读到以下这段话时,就不会太奇怪了:
“假如人类可以生存到目睹50亿年或更长时间后我们星球的毁灭,那么人类生存的历史无疑是生命史中史无前例的。届时,我们会欣慰地唱出我们人类的最后哀歌——富贵如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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