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曾一再鼓励我学诗,我也真的一度发兴学做“诗人”,然而很快发现自己不是材料,努力一回,也就放弃了。对《秋兴八首》的不喜欢,先生不止一次说起。此外还有不少对学问大家的批评。如对《说文解字》段玉裁注的批评即十分严厉,以至于说到段的解释不可信据者不在少数。这一点他曾反复强调,并且每次都举出例证,因此对我竟是很有影响,这些年时常翻检的是桂馥《说文解字义证》,段注便很少查阅。“疑”,可以说是先生读书治学最鲜明的一个特点,这也是负翁同他的脾气相投之处。
京剧是先生的一大爱好。来书所云“中和”即中和戏院,位于前门。那一年开在东安市场里面的吉祥戏院拆了,令一大批戏迷怅惘不置。我婚前婚后的两个家都距吉祥不远,从小就在那里看戏,喜欢它台前没有乐池,同演员离得近。在吉祥也还曾与先生相遇。1992年12月13日日记中写道:
晚间到吉祥戏院观看侯玉梅专场演出(六元一张票),共三个折子戏,《坐宫》、《活捉》、《改容战父》。为她配戏的几位演员都挺过硬,杨四郎是于魁智扮,于是侯的同学,侯玉梅扮相极俊美,且文武兼备,想起王泗原先生总在吉祥看戏的,果然就在第一排找到他,利用幕间休息的时间,聊了一会儿。
1994年9月30日来书是最长一通,有满满五页。其中说道:
富田文家有文天祥手卷,五十年前尚存,惜我未得见。那时我在吉安教书,有一年吉安要筹一笔赈款,由地方政府向富田文家借来手卷,展览卖票。我因暑假回乡了,若事前知道,当然留在吉安,不回乡了。听说文家后人(文公无后)很珍视,展览时轮流守护不离。
这件手卷,民国初年曾由江西几位名人借出影印,几位名人写了跋语,有胡思敬(光绪末御史)、陈三立、王补(即为先祖父奏议作序者)。我家藏有一份,是王泽寰(补)先生赠与先父的,今不存。观此卷,知沈阳博物馆所藏文公手卷(有影印本)乃赝品无疑。
欧阳脩(当作脩,古脩、修义别,简化字并入修字,非)倒是真的吉水人。初置吉水县时,欧阳脩的家乡(沙溪,今属永丰县)由庐陵划出,所以欧公是吉水人。后划吉水置永丰县,沙溪归永丰,这时欧公四十九岁。就现在说,欧公是永丰人。可怪的是,标点本廿四史中《新五代史》出版说明竟云是江西庐陵人,且注今吉安,舛谬之甚。我于《例释》中有辨(361页)。廿四史点校很马虎,《新五代史》尤甚。
文公家乡今又在争旅游权,争收入。吉安市旧为吉安府城,城东螺山之麓旧有文公祠堂,今重旅游,祠堂成了一个景点。经过布置,效益可观。而文公家属吉安县,吉安县离开了市区,不甘心吉安市获旅游之利,于是另设文公纪念堂于县境某地以争利。我民族固伟大,而今却利用祖先的面子吃饭,子孙何不肖至此!
下面说看戏。人民有时有中京院或其所属青年团演出,不登报,当然是因广告费负担不起。多是演到九点三刻,《探母》演到十点。如您看,回家方便否?票当然由我买。人民卖票不如吉祥规矩,反正无好票不看就是。人民、民族宫都有个大乐池,一排就相当于吉祥六排。一个月前各昆曲院团(北、上、苏、浙、湘)青年演员交流演出,在人民,我看了十二场。又看了新艳秋三场程腔,年已八十多岁了。
昨看了北昆演出改编的《琵琶记》。改编者安排的结局是由皇上勅谕,蔡伯喈、赵五娘、牛小姐并为“全忠全孝”,真不知从哪里说起。今日文化普遍低落。
炸酱面北京饭馆没有一家好吃的,今恐更甚。南方的,打出北京幌子,但味道好得多。现在平民化的饭馆实在没有什么可口的,而报上总说“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
如不是太忙,做饭实在不苦。这我倒擅场。客不多,我能做酒席,实际做过。今则无力。即使做,肉类总不新鲜,味当然好不了。从前,像吉安那样的城市,猪肉是卖当天的,自然味好。价又便宜,就在抗日战争时期,比较艰苦,肉也只要二角钱一斤。我两个人,天天吃半斤肉,只一角钱。当时我办报。教书呢,火食吃学校的。一般都吃得好。吃得不好留不住老师。
盼望您能有一段日子不出差,介绍《王礼锡诗文集》的文章还得请您写,并在《读书》登出。
所云《例释》,即《古语文例释》,叶兆言的文章里谈到了这本书的写作经过。书初版于1988年,上海古籍社出版,当年就印了第二版,两次印刷共八千册。一部专深的学术著作有如此印量,是很令人吃惊了。这也只是那一年代才有的罢。
来书中的“人民”,即人民剧场,在护国寺胡同,距先生家不算太远,吉祥拆掉之后,大约常去的就是这一处了。
先生赐赠《王礼锡诗文集》,事在1993年,当年9月7日日记中记道:
往编辑部,收到王泗原先生寄赠的《贞石山房奏议》、《贞石山房诗钞》及《王礼锡诗文集》。前两种,作者王邦玺,是王先生的祖父,王礼锡的曾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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