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上三生路——《我是小生》序

    张军年纪很轻,出道很早,名气很大。早就知道上海昆剧团有这样一位兼擅巾生、官生的“昆曲王子”,风神朗秀,唱做俱佳,但是真正有机缘谋面却晚,直到2007年我与中央电视台文艺频道合作,录制《于丹·游园惊梦》。
    9月13日的下午,溽暑未退,“皇家粮仓”里昆剧界当行名角云集,气象雍容。我一眼望见张军着一身唐明皇行头,厚靴长髯,端了玉带坐在一旁候场休息,演杨贵妃的沈呋丽娇小活泼,在边上跟他聊着天。我走过去刚刚叫了一声“张团长”,张军嚯地站起身来,连声说:“于老师好,叫我名字,叫我名字……”那一瞬间,觉得他身上儒雅中略带痴憨的仪态酷似蔡正仁老师!我说你带妆辛苦,坐下聊吧。张军说:“不不不,跟您说话,我还是站着吧。”
    那天下午,直到录完,我没有再见到卸了妆的张军,倒是他回去后发来长长的信息,鼓励我为昆曲多做些事。因为爱戏,大家有份天然的亲切,张军在信息里说:“以后我就叫你姐姐吧。”
    “十·一”长假七天,我们的《游园惊梦》播出了,又过了没多久,一个大清早,张军乐颠颠的信息飞进来:“姐,我太太刚生了一个大胖儿子,顺产。初为人父的喜悦.和姐姐分享!”
    那一阵张军特别忙,自己不断有外地的演出,一两天就赶着飞回上海,还要忙团里的行政。他在信息里不停地叨叨着:“姐,我再忙再累也要照顾好他们娘俩儿”,“姐,这小子一天一个模样,看看他什么辛苦全都忘了!”握着这一堆信息.看出他七分自豪欣喜、三分辛苦狼狈,我摇头暗自笑着:戏里的柳梦梅迎回杜丽娘、潘必正娶了陈妙常就都皆大欢喜了,如同“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从不知道柳梦梅.潘必正刚升级当爸爸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手忙脚乱地兀自兴奋不已……
    舞台上举手投足间的风流蕴藉,倜傥飘逸.舞台下朝朝暮暮里的人间牵挂,琐碎深情,这样的出入幻化,像是人生的双面,我做观众时只看到了无烟火气的正面,是欣赏和赞叹;做了张军的姐姐,才看到绚烂纷繁的反面,更多是为他欢喜,也有点心疼。
    台下的张军,留很帅的发型,穿很酷的衣服,听很地道的爵士乐,去上海滩很新潮,很有情调的酒吧、会所。坐在朋友们中间,张军二十五六岁的外表,十七八岁的眼神,看什么都闪着亮晶晶专注的光,有生人在座,他就有点害羞沉默,如果全是熟人,那就听他叽哩呱啦一个人聊个包场,言之不足时,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让人担心他会不会随时飞下去打一圈旋子。
    如果只说他是舞台生涯中的人,让陌生人猜,十个里面恐怕有九个会说他是流行歌手,还有一个没准儿会说他是演话剧的。以他的外型、气质和年纪,没有被影视圈和流行乐坛裹挟而去,简直是个奇迹!但是真的和他相处久了,就会想起电影《霸王别姬》里面程蝶衣那句“不疯魔,不成活”,时不时听他聊到高兴处就蹦出戏词来,居然与当时情境水乳交融。那个时候就依稀看见一个少年怎样从这些曲词做派里翩翩走来,用20年的光阴铸就了此刻的模样。只要在上海,不管朋友们聚到多晚,张军第二天早上一定还要六点多起来,八点前赶到老师家里吊嗓子,十来年风雨无阻。我惊讶:“这样甜润亮泽的金嗓子还用吊吗?”他扬扬眉:“我这算什么,计老师天天去吊,几十年坚持咧!”听得我几乎错愕:计镇华老师,昆曲界公认的第一老生,一折《弹词》痴迷了几代观众,再无人能出其右,年逾六甸的大艺术家,居然也是要天天吊嗓子的!
    一个行当的传统对行内人的灵魂筑就影响力太强大了,这就是潜移默化的规矩;而对于张军这么年轻时尚的人来讲,和规矩杂糅在一起的还有更多新鲜活跃的元素。我听着他聊天到忘形时,常常上海话、普通话、英文单词,昆曲戏词噼里啪啦一起往外涌,冲突而又和谐、生动,不能复制到另外任何一个人的身上。
    2008年的5月18日,是上海昆剧团建团30周年大庆,张军忙前忙后五个月,不断发来一版又一版PPT,落实庆典中我讲座的安排。那一天的张军从一大早连轴转,主持完上下午的活动,晚上的庆祝演出中还要串几个角色,唱功吃重。晚上他的爱人小洁陪我吃饭,随后去音乐厅看戏,张军在后台忙着化妆和安顿演出细节。记得吃完饭结账时小洁不停低声说“筷子、筷子”,听得我一头雾水。冲进音乐厅前排落座,小洁急急地让人往后台送筷子!这个谜直到演出结束送我回酒店的路上才解开,张军绘声绘色地说:“这一天忙下来,饿呀!我上台前不吃点带油水的东西不行的,饿得我团团转!”我说:“后台没准备饭么?”张军说:“有的呀,三盒盒饭,就是没有筷子!急得我呀,想找化妆老师商量把两支眉笔洗洗借我,又觉得不合适……眼看要开场了,我已经急得要洗洗手下手抓了!筷子终于来了……”看着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像个大学女生似的小洁一旁笑语吟吟望着他,我忽然觉得这个画面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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