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里的小生,总是与才子佳人的桥段勾连在一起。 绍兴路9号,上海昆剧团,我在等小生张军。上世纪60年代,这里是上海京剧院。我家的阳台,正对着京剧院的学馆。一大早,院子里就开始演戏了。往往是,女孩子站在窗前,捏着两尾细细的辫梢,敛着丹田之气,把声音高高地拔起,像一根棉线,吊上去,终于力量不支,在最尖最高处,断了,戛然而止,连个余音都没有。一些气盛的男孩子,在初春时分,吆喝着跑出来,只穿一件薄衫,缠了厚实的布腰带,裹粽子似的绑腿,拉开阵势,踢、飞、旋,冷冷地、狠狠地练,没有一点怜惜。这边厢的阳台上,我看得痴迷,就忘了背书,给母亲一连声的呵斥。 “文革”了,不上学了,跟在胆大的孩子后面,去京剧院消磨时光。底楼,一间很大的屋子,影影丛丛,堆满了道具。一个男子,手指细长,鼻子一根青葱,细致苍白的皮肤,坐在五彩斑斓的戏服和行头之间,认命一般的坚定。人们进来挑衣服,搬布景,他端着视而不见的态度,从不开口说话。偶尔的,掀起门帘的时候,有一束光打在他的脸上,就更见着了一种漠然。他就那样坐着,和自己相依为命。 总有人会泄露一些什么的。后来就听说了,他原是唱小生的,嗓子倒了,不能唱了,也想过改做武生,练得太狠,把脚踝骨弄裂,成了老伤。那年代,只有样板戏,他连跑龙套的份儿都轮不到,也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半推半就的,就做了道具的司仪。 一个下午,又去道具间玩。经过他身边,我小心地对他笑。他忽然道:“想不想学戏?”那是一种十分温软的声音,拖着戏曲的腔调。 我家保姆扬州阿姨曾经说我可以在越剧里唱小生,我母亲一旁里撇嘴。我不想演戏,只是喜欢那些不真实的戏服,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这会儿,我看着他,自然很用力地摇头。 他道:“是家里不让吧?学戏苦啊,不学也好,别像我,也没少用功,可就是出息不了了。嘿嘿,真真是冤的。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了。” 他拿起行头上掉下来的一个绒球递过来:“送你,拿去玩吧。”我拿着那个红艳艳的绒球跑开去。 有些事情发生了,却没有留下痕迹,因为当事人没有说出口,也没有人在意,也没有提笔写下来,我曾经擅自闯入一个人的领地,或者说,是一个人的阈。但是我很快的,也就忘记了。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能力领悟那个叫做“人生”的禅语。 他的前世:一个小生,已经被结果掉了,那么,他的后世呢?我打听过,语焉不详。有一种说法是,在经历了一段焚心煮骨的日子后,他改行做了领导,娶了同一条街上一个书香门第家的美女,生了一个孩子。 但是没有格林童话的结局,他们终于因为审美趣味的不同,以极为缓慢的方式终结了婚姻。离婚后,美女出国去了,他也在这条街上消失了。他在爱情里,也没有小生给他做。 张军下来,给我一本书,是他的自传《我是小生》。封面上的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斜的,刺入鬓云边,眼角儿留情处,一抹青春红晕染透,走前来一步,似垂柳晚风前。当下里不觉“呀”地一声叫出来,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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