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间

    几年前的一个暑假,我妈妈遇车祸小腿粉碎性骨折住了院,写信告诉陆谷孙导师,信里还告诉他我已经按计划去宁夏参加暑期支教实践了。“It is unfilial of you to leave your mother behind when she is still in hospital”(“弃病榻上的母亲于不顾,独自远行,不孝之至”),这是陆老师从美国发来回信的第一句话。(其时我在宁夏王民中学,那是中国第一所宽带中学,可以随时上网。)我立即写了一封信为自己辩护:计划的不可改变,山里孩子期待的目光……发出后才惊觉所有的借口都只是借口——我开始在大山里想念妈妈了。
    那年张国荣殁,发信报丧,不料接到两个字的答复:“So what?(那又怎样)”真是个老书蠹,影视盲。
    《英汉大词典》修订再版,耗费了陆先生这几年里最主要的精力心血,偶尔聊起若是当初词典出书后可取版税,陆先生现在岂不也是千万“身价”?“‘愚者多财,益增其过;贤者多财,益损其志’,”陆师快人快语,“幸而当初没有版税这回事,不然怕是钱多了,不思进取了!”词典二版陆先生自然还是跟大家一样拿稿费,更让人感动的是他同出版社力争稿费分配向“小的们”倾斜。得知此事我去短信表达欣喜之情,末了没忘了加一句作为学生的本分话:那我更要努力做手头的《汉英大词典》啦。“这正是我的用意所在!”几秒钟后,陆先生快信回复。
    师道尊严,身为陆门子弟,在导师左右,我常告诫自己要严肃谨慎,但读者在前文中也不难发现我自得其乐的时候。更有忍俊不禁的时候,实在是因为导师童心未泯——陆先生每天傍晚散步,一回他颇有些神秘地告诉徒儿们,国顺路一带的电线杆子们齐齐见证了他的散步史,一双双困惑的眼睛看着他,只有大师兄顾左右而言他,是“conspirator”无疑,逼其供则摇头笑而不答,最后还是陆师自己坦白:“我常用一种治心脏病的贴片,散步时常信手揭下,便下意识贴到电线杆子上,eco-unfriendly(污染生态),呵呵……”言罢乐不可支。
    师门中有人尝遭遇一场名副其实的桃花劫,陆先生十分关心。一次饭桌上,陆老师忽地说了个离奇的浪漫悬念故事,一位作家出车祸,一个温柔的女护士悉心照料他,并接其到家中看护,作家无意间发现车祸事出有因,系女护士一手策划,原因很简单,女护士爱男作家,欲留作家在身边日夜相伴;作家想逃跑,到底被发现,护士打断了他的腿。原来是斯蒂芬·金的故事。导师悲天悯人地喝了一口茶,说:“爱人到这份上,虽可歌可泣,但你们各位还是讲点实际,别搞歌里唱的‘死去活来’那一套。留着你们,做词典用得着呢!”
    三年研究生生活,《英汉大词典》打开合上,合上又打开,邯郸路上走无数个来回,都已甩到身后了;正自行色匆匆,身后有爽朗的笑声响起,“哎——丁骏!”一回头,陆老师矍铄的银发,熟悉的身影,活泼的眼神里流露出笑意,“哎!”微笑,迎着透过树荫的阳光,迎着导师,我轻快地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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