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文化:你在美国念书时看到一位经济史教授办公室门上贴了剪报,内容是1929年大萧条爆发前某日《纽约时报》头条新闻《纽约股市危机终于结束!》,这像是他在警醒自己世事难料。你也在办公室里挂了一副霍普创作于大萧条期间的画,并在微博上说“世事难料”这个主题很适合经济学家。可以再具体解释一下吗?
兰小欢:这里面有两个事。第一是说没有人能预测未来。我老师贴的是纽约股市危机剪报,当时的人们以为终于要结束了,实际上那是大危机真正来临前的一天。没有人可以预测未来,但经济学家经常被要求去预测未来,所以贴这个东西相当于给自己提个醒,不要预测未来。
第二,霍普的那张画其实告诉我们,经济萧条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画上的颜色倒是斑斓,但其实挺吓人的,那些黑黑的店里一个人也没有,门里头好像有个怪兽张大嘴巴要把你吞掉一样,非常压抑。一旦经济衰退,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不确定性就会大大增加,这是大家都能体验到的。经济学家虽然不能预测未来,但还是要去尽一份力,以自己的专业能力去扮演好社会角色。
界面文化:你觉得这个社会角色的任务具体是什么样的呢?哪种态度才是负责的?
兰小欢:这可以把经济学家分两类来说。有一些在央行、财政部工作的经济学家,因为岗位的缘故,真的可以利用自己的专长来影响政策。过去经济学的发展还是培养了一批人,这套训练对他们的工作有很大帮助,起码不再是盲目地做了。经济学积攒了很多避免萧条的知识,都可以派上用场,比如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就没有发展到大萧条那样不可收拾。
至于学院派的经济学家,他在媒体上接受采访能起什么作用呢?我不太清楚。我想,传达一些正面乐观的信号可能是有帮助的,因为经济的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信心和信念。信心说起来虽然像个虚的东西,但如果没有信心,所有东西的价值都会改变,资产的估值会大跌,人们也不会投资。所以这个看起来虚的东西是会变成实的。
界面文化:世事有难料的部分,但也有先兆的部分,比如当下由疫情造成的危机,不少思想家和学者评价认为病毒只是加剧了原有的矛盾,让恶瘤显现,你怎么看呢?
兰小欢:我觉得这还不光是说让原有矛盾显现,恶性冲击当然会加剧原有的矛盾,但还会带来新的恶果。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本来是一个生活还过得去的中年人,但你突然生了病,原来生活中的房贷问题、家庭矛盾等等都会激化,生活可能就过不下去了。原来的状况是,虽然有很多矛盾,但社会经济尚能正常运转,矛盾不会集中爆发,而且有些矛盾随着经济的增长可以慢慢得到缓解和改善,但所有矛盾都在一个时间点爆发出来,事情就会发生质的变化。
界面文化:那么你对中国和世界经济的看法是否因为疫情发生了改变呢?
兰小欢:绝对量上,有些改变。世界经济包括中国经济整体增长的前景,比疫情之前黯淡不少。但在相对量上,即中国相对世界其他地区的增长,我的看法没有改变。
经济学知识需要与阅历相互印证 界面文化:你经常提到经济系的学生经常直接套用理论和框架来分析经济状况,却对中国的经济现实缺乏理解,这种状况是怎么造成的呢?
兰小欢:大学里头的经济学教育要对此负一部分责任。现在学校使用的教材还是以美国主流的经济学为主,这些理论套用在中国身上,可以说是双重的不接地气。这类经济学理论可能抽象得太厉害,离美国的实际情况也比较远了,在美国本身就有很多人批评,这是第一重不接地气;再把它搬到中国来,就是双重的不接地气。
另外,经济学对大学生来说可能不是一个容易深入感受的学科。学生可能阅历不深,没有真正地工作过,对代价取舍、约束无奈之类的东西还缺乏切身感受,而具体的关于经济运行的知识,有很大一部分以阅历为基础。这倒不是说年轻是种缺陷,只不过有时候对知识的理解,因为缺乏阅历的相互印证,还不够深入。这本书出来之后反倒是在政府工作的人更有共鸣一些。
界面文化:学习经济学史是否能补足一下阅历不足的问题呢?
兰小欢:我认为可能是有一些好处。如果你对美国经济史比较熟的话,会发现很多地方和今天的中国对得上。马里兰大学有个很不错的经济史学家,他以前说发展中国家的学生、学者、政策制定者应该多研究发达国家的历史,看看他们过去遇到问题时是怎么做的,而不是去看这些国家的人等危机过去几十年后是怎么说的,这两者的区别很大。我总是举一个不太贴切的例子:如果你真的想致富,你得去看富一代白手起家时干了什么事,那些具体的做法和今天富三代餐桌礼仪似地夸夸其谈,完全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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