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鸿美术史文集”总序

    中国美术史的传统研究历史地形成了若干门类,或按照作品形式划分为绘画、雕塑、建筑、工艺美术等,或按照物质形态划分为卷轴画、青铜、陶瓷、石刻等,或按照文化属性划分为文人艺术、宫廷艺术、宗教艺术、民间艺术等。特别是按照材质的分类方式,在西方学术语境中构成了对于中国文化的一种非历史的、异国情调式的想象。巫先生的研究不局限于这些传统的分类方式,《礼仪中的美术》中所收录的文章,显示出他力求突破既有的研究范畴,在方法和理论上寻求创新,其目的不在于再造一种与西方传统历史写作形式相类似的单线的历史,而在于多角度地展现中国艺术的丰富、复杂与变化。

    其中《“图”“画”天地》与《五岳的冲突》两文尤值得注意,前者将“图”(即各种抽象的符号与图形)纳入美术史研究的范畴,后者则观照由自然地理到文化景观的概念转换与实践。这类文章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其具体的解释,而在于体现出作者对于进一步拓展中国美术史研究视野的努力。在这一点上,2009年出版的《时空中的美术》一书中表现得更为突出。作为《礼仪中的美术》的续集,该书所汇集的文章写作时间大部分晚于前一个集子,主要是2000年前后的成果,其研究对象扩展到卷轴画和较为晚近的艺术形式。如巫先生自己所言,这些文章“以概念和方法为主导,所关注的是这些概念和方法之间的关系以及在阐释历史现象、披露历史逻辑中的潜力”(见该书“自序”)。这些文章的关键词包括“复古”“废墟”“计时”“物质性”“幻视”“性别空间”“媒材”“超级绘画”等。这些变动不居的词汇,有的来源于对中国文化本身特性的思考,有的则产生于与西方美术史研究的互动,皆表现出作者强烈的问题意识。

    巫先生对于中国美术史的整体思考并不停留在一般性的主张上,而是通过大量实验性的案例分析来完成。我不建议读者直奔其结论而去,因为在这些研究中,材料、概念、问题、方法、理论和分析过程,构成一种十分丰富复杂而有机的关联,比某一具体的结论更富有启发性。

    我出身于考古学专业,熟悉那些基于大数据分析来宏观地探究古代遗存时空关系、文化因素的类型学研究(这些研究当然十分重要),读到巫先生诸多个案研究的成果,的确耳目一新。受其影响,近十年来,对于考古材料的个案研究在国内蔚成风气。然而,我们应当注意到,个案研究只是巫先生的写作方式之一,他非但不排斥对于中国美术史的宏观考察,而且总是试图在个案研究的基础上,思考重新建立中国美术史新结构的可能性。新的结构不仅包括材料的扩展,也包括概念、分类、分析方法等理论问题的重新梳理。作为一种“长时段”的探索,1995年出版的《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正是建立在大量个案研究之上。书中涉及从史前到南北朝各个时期的器物、宫殿、陵墓、城市等复杂的材料,是否可以用“纪念碑性”(monumentality)这一概念贯穿始终,也许还可以讨论,但应该注意的是,这本书的确打破了美术作品材质和形态的界限,致力于寻找各种材料之间文化上的联系,使作品还原为历史中活生生的角色,而不是博物馆中静态的藏品,这一取向显然更值得提倡。

    这套文集并没有收录巫先生对于当代中国美术的研究成果,但阅读他关于古代的著述,难以完全绕开他对当代的研究。1997 年,巫先生在芝加哥大学斯马特美术馆(Smart Museum of Art)筹备了第一个中国实验艺术(“实验艺术”这个概念本身,似乎也是他本人的发明)展览。我在回国之前,看到了他为这个展览编写的图录《瞬间:20 世纪末的中国实验艺术》(Transience: Chinese Experimental Art at the End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9)的样书。此后,巫先生作为策展人,在中国和其他国家举办了大量实验艺术的展览。近年来,他在当代艺术方面的著述甚至多于古代部分。我对这个领域完全外行,也曾对于一位史学家转而关心当今艺术的发展而多少感到有些困惑。大约十年前,我就此问题求教于巫先生。我记得他说了两个理由。第一,历史如果不被及时记录下来,可能就不存在了。也许是这个原因,他在2008年出版的一部论当代中国艺术的论文集,即题为Making History(《创造历史》)。这个题目的主体是那些艺术家,但在我看来,也可以包括其记录者。他所说的第二个原因更令我印象深刻。大意是,西方对于中国的印象,传统上多是一种古老的、静止的文化,他希望通过对于当代中国艺术的研究,致力于改变西方的这种印象。姑且不论是否可以将正在发生的事情看作历史的一部分,值得注意的是,巫先生近年来的多项研究,的确是将古代和当代贯通起来的。如《再造北京》和《废墟的故事》两部书,都是从一个侧面切入的长时段写作。在这些文字中,我们既可以看到一位深沉的批评家对于当代艺术历史根基的发掘,又可以看到一位敏感的史学家如何从生动的艺术实践中寻求灵感,反过来丰富和发展探索古代艺术的问题与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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