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族群、同胞和祖国中自我放逐

  与安妮一样,祖克曼也选择了这种滑稽又可悲的“地洞”式生活:他出门不坐豪车而是步行打的挤公交钻地铁,不吃昂贵餐馆的顶级美食而是像做贼一样光顾路边的热狗摊,拒绝上电视而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看电视上的七姑八婆如何议论他的癖好……

  有意思的是,在出版社为三部曲所作的宣传中,被频频印上封底的《纽约太阳报》的评论也谈到了这种“地洞”式生活:“内森·祖克曼是罗斯‘他我’中最疯狂和最狡猾的,他最大的特征是拒绝学习。成熟、长大、增长智慧——对祖克曼来说,这些并非仅仅是不可能,它们是妄想,是我们唱给自己听的催眠曲,以便湮没欲望的声音”。这段对主人公夹枪带炮的评价恰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祖克曼纵有千般人性上的弱点(好色、虚荣、小气、心胸狭隘、嫉妒成性,等等),但他“拒绝学习”,拒绝“成熟、长大、增长智慧”,正是他最可贵(因而也是最让他受罪)的品质,因为他大可顺势倒在荣誉、金钱、权力的怀抱中悠然自得,为熊熊燃烧的大众想象力再添一把火(就如不惜各种绯闻但求曝光率的那些名人),而不必与所有人唱对台戏,以至将自己彻底放逐于犹太宗族乃至美国同胞之外。

  《解剖课》是三部曲的尾声,但与其说这是完结篇,毋宁说罗斯提出了一个永远不得解答的悖论性问题。承第二部结局所示,父母已死,兄弟反目,离异无嗣,连朋友也没有一个,也就是说,祖克曼“被释放”了,从乡情、亲情、人情、友情、爱情……的束缚中解脱了,这下子,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样写就怎样写。但是,这可能吗?祖克曼,或者说罗斯,证明了自己永远是一个靠着经验、记忆、家乡、族群写作,而不是靠天马行空的想象,或者爬梳微博把别人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东西来写作的作家。就如祖克曼在经历三个老婆、四个情人、无数路人(其中不乏有着纳粹、苏联统治记忆的东欧人士)之后所认识到的:“尽管在地球的每个角落,都有人因折磨、毁灭、残忍、失落而痛苦落泪,也并不意味着他能随意把别人的故事变成自己的,无论他们的故事相对于他平凡琐碎的生活而言,是多么激情洋溢而震撼无比。”

  是的,罗斯深谙像他这样的作家的写作极限,身份、主题、意义、措辞、记忆、才华、同情心……“所有对任何人有所帮助的构造,同时都是一种限制”,而反过来,这种限制或束缚又定义了你这个人和你这个作家。正如犹太人想要获得任何意义上的自由就必须不断提醒自己是犹太人,一个作家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不断从造成自己痛苦的束缚中汲取力量,而逃避从根本上说是无用的。这个悖论贯穿于整个“被缚的祖克曼”三部曲——祖克曼的意义在于窒息其身心的束缚和因之而生的痛苦,正如西绪福斯的意义在于推石上山的周而复始和永无止境。而这一切的尽头,不是苦尽甘来的救赎、解脱和喜悦,远远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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