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穷酸文人变成汤姆·克鲁斯

    试想一下,一位其貌不扬作品没多少人知道、牙尖嘴利又满腹牢骚的中年宅男作家,有朝一日突然变成了汤姆·克鲁斯一样的人物,会是怎样一副情景?一定就是好事吗?会不会像电影《糖衣陷阱》中那位初出茅庐便平步青云的律师米奇那样——顺便说一句,米奇由汤姆·克鲁斯扮演——很快发现名利背后的罪恶以及杀机?在《被释放的祖克曼》中,菲利普·罗斯就把他笔下的穷酸文人内森·祖克曼变成了大名人(因他写的一部充斥情色描写,有违犹太传统道德的小说《卡诺夫斯基》),并在小说开头便引用了《被缚的祖克曼》四部曲第一部《鬼作家》中的虚构人物E.I.罗诺夫的话警告说:“让内森看看走出藉藉无名后的情形。让他不要来捶我们家的门,来告诉我们当初没人告诫过他。”听上去,很有些恐吓的意味,不过,成名后的祖克曼并没有如米奇一般遭逢切实的性命之虞,却被罗斯丢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荒诞境地之中。

    《被释放的祖克曼》主要由几桩看上去没什么关联的事件组成:一、祖克曼在一家小店吃饭时,撞上一名叫阿尔文·佩普勒的前海军陆战队队员。与祖克曼一样,佩普勒也是个犹太人。退伍后,佩普勒当过三星期电视智力问答节目明星——好听一点说,他拥有照相机一般的记忆力,“我能告诉你历史上所有包含‘98’的年份里发生的事情”;难听一点说,他的脑袋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捕蝇纸,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粘在上面,现在,他还想“粘住”祖克曼。在智力问答节目中,佩普勒按电视台要求输给了一名电视台事先告知答案的选手,后来爆发信誉丑闻,佩普勒也被连带搞臭。他将这一经历写成了一本书,央求祖克曼一定得帮他出出主意……二、祖克曼想跟第三任妻子劳拉和好,却与好莱坞女明星西泽拉勾搭上了。一夜情之后,祖克曼神魂颠倒地期待西泽拉再来找他时,却被告知西泽拉已去了古巴,会她的老情人卡斯特罗去了——不错,就是那个卡斯特罗,不过这段恋情当然是罗斯的虚构——祖克曼转头回去找劳拉,却发现劳拉也已有了新欢。两头都落了空。三、经过一段漫长的时日,祖克曼中风的父亲终于去世。临终前,久未开口的父亲说了最后的遗言,而且是对着祖克曼说的:“杂种。”祖克曼先是不敢置信,后来才发现:沉疴中,父亲听人念了他那部《卡诺夫斯基》,生命的末期是在沉痛中度过的,弟弟亨利因此指责祖克曼说,他用那部书杀死了父亲。

    美国文学评论家、《西方正典》作者哈罗德·布鲁姆说:“《被缚的祖克曼》三部曲(引者注:布鲁姆说这话时,第四部《退场的鬼魂》尚未出版)几乎达到了悲喜剧中最高的美学境界。”这是很高的赞誉,但罗斯不一定会喜欢“悲喜剧”这个说法。小说中,罗斯借祖克曼之口探讨了亚里士多德的文学理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悲剧通过把情感推向极致而耗尽人们的怜悯和恐惧,喜剧则靠着把那些当了真就很荒谬的事情模仿出来而给观众一种轻松愉悦的心境。“嗯,亚里士多德让我很失望。他对荒诞剧只字未提,而我正是这剧中的主角。”我们读《被释放的祖克曼》,收获的并非怜悯或愉悦,而正是这样一种荒诞。访问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时,罗斯说,卡夫卡的小说“一直所坚持的就是,看上去似乎难以想象的幻觉和毫无希望的诡论其实正是构成我们现实的东西”。换句话说,在罗斯眼中,我们的现实由荒诞构成,他又用一种荒诞的手法将之表现出来,比如让一个穷酸文人变成阿汤哥一样的人物,而这位穷酸文人却也不觉得名和利有什么值得艳羡,反而认为这名和利让他困于荒诞的牢笼之中。

    困于牢笼该怎么办?没人开门放你出来,至少你要自我释放。小说结尾处,弟弟亨利对祖克曼有一段呵斥:“什么是忠诚?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克己?约束——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在你眼里,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可以袒露!犹太人的道德,犹太人的忍耐,犹太人的智慧,犹太人的家庭——一切都只被你用来寻开心……爱情、婚姻、孩子,你到底在乎什么?对你来说,全是娱乐,全是游戏。”在亨利,这是指责;在祖克曼或罗斯,这是救赎之路:从道德中解放,从俗见中解放,才能摆脱无处不在的荒诞。也就是说,当什么阿汤哥呢?要当就当一名犬儒的穷酸文人呢!

    在风格上,《被释放的祖克曼》与罗斯后期一些以心理描写见长的小说如《垂死的肉身》等有明显的不同,多以简明轻快的对话、黑色幽默的叙述组成。因此,即使《被释放的祖克曼》没有层层迭进的故事,却一直保持着流畅的叙事节奏。书中一些段落读来颇令人捧腹,比如,写到暴得大名的祖克曼成为各个媒体的热门话题,“上个星期天,他(引者注:祖克曼)在第五频道看到三个心理医师坐在演播室的长椅上跟主持人聊祖克曼的‘阉割情结’,他们都认为祖克曼的那个家伙肯定不小。第二天早上安德烈(引者注:祖克曼的文学经纪人)的律师告诉他说他不能告他们诽谤。‘内森,你的蛋蛋现在已经属于大众了。’”书中,这样辛辣的幽默之笔比比皆是,这样一种粗野,似乎可以刺破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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