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虽然随大规模机械复制时代的到来,追逐利益已成为商业化时代最通行的王道,相应的,商业出版也不可避免会成为这个时代出版人最主要的考量,但出版本应有的传播文化、引领时代的功能并没有改变,出版人在社会发展当中所应承担的责任也不应有改变。看看近代中国,最早的书局都由私人资本创立,股份制经营,但其创办者始终能将昌明思想、开启民智放在第一位。陆费逵关注“书业进步”与“国家社会进步”的关系,邹韬奋不“专为赚钱而做含有毒菌落后的事业”,早已为大家熟知;再看看外国,如兰登书屋创始人贝内特·瑟夫将“完美无瑕的文学趣味”置于“不可思议的商业本能”之上,企鹅出版公司的艾伦·莱恩称“一本书不是一罐黄豆”,长久以来也传诵人口,后者与董秀玉先生强调出版“一定要有人文关怀”,不能把文化“跟萝卜白菜一样卖”可先后辉映。我不知道,对照现今出版社乐意出的书,还有前些年一首打油诗的调侃——“学者电视说书,小说穿越盗墓,潜伏就在职场,养身手到病除”——我们的出版人是否有弃城失地的痛切与自责?
或以为,出版社要生存,不得不如此。我看短视了。眼下,许多业内人士都在感叹国有出版社如何不善经营亏损严重,上市后摇身一变,居然成了民营书业套现的救星。其实,现如今这些出版社只有变着法争项目、拉赞助的本事,离真正的出版市场越来越远,以至民营出版渐渐成为图书市场的主宰。在它们当中,就有“新经典文化”那样,从成立之初就专注经典出版不考虑商业获利的,但通过推出正版《百年孤独》等好书,人家照样打出了品牌,稳占了市场,谁说走经典路线就一定为市场所弃?但尽管如此,有些出版人还是后悔自己转型太慢不够市场化。由于利字当先,功利过头,结果适得其反,反而在与更热俗的网络竞争中败下阵来。有的人进而佩服郭敬明,这个如今已是大出版社驻京分公司副总的年轻人,只“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并不惮以偶像经济充任社会的主流价值,但他将手下作者当艺人经营,按需下单,按流程生产,并一夜成名,快速致富,这与出版的本意是否杆格?我认为,当此生活现实日益与人的精神价值相背离,出版人是更需要有文化意义上的韧久反抗的,是更需要相信知识生产与文化消费对型塑社会的巨大作用的。图书作为商品固然有物的属性,但更有文化的价值,且这物的属性也要靠其所含带的文化价值转换生成。更不要说,它还有以自己出色的品质,创造和引领市场需求的责任。
故一味跟市场走的出版人不仅缺情怀,也没出息。要这样的人能视出版为最堪投入的终身志业,然后以全副心智,既与之出入相随,复一辈子相视莫逆,根本不可能。自然,他也没可能在自己的工作上附着一种不失赤子之心的情感温度,还有感性与知性交融的生命热度,并能投入,有担当。所以,对出版这一行的界说,从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的——不懂出版专门知识的人肯定做不好,只懂出版专门知识的人也未必做得好。顺便一说,这或许也是近几年编辑出版专业的学生并不受欢迎的原因吧。
在传承、借鉴和创新中发展
明乎此,我们才谈得到做强做大与开拓发展。首先是传统典籍的整理出版。近年来,从“七全一海”到各类传世藏书出了不少,但如何加强资源整合,创新技术手段,有系统地整理出版从甲金、简帛、石刻到写本、文书等各类文献,并且不仅关注四部典籍,还兼及天文历法水工农医;不仅关注国内,还兼及海外,有许多事可做。中国古籍流失日本300万册,存于美国国会图书馆60万册,被英法掠走的更不计其数,实施这部分古籍的出版实在刻不容缓,需要出版人站在上述人文高度予以切实落实。要明白古籍承载的是一个国家的集体记忆与情感认同,其价值不能用市场衡量,故一定要精心组织,既精校细勘,复集注汇评。余英时曾说:“清末以来,中华文化传统之所以危而未倾,中华书局在以往百年中之努力有功焉。”确实,中华的点校本“二十四史”和《十三经注疏》等堪称典范。今天我们要求发扬光大其精神,并非为骸骨迷恋,而实有全球化时代中国人特别的关切在。
记得章太炎说过,国学是一个国家所以成立之源泉,处竞争之世,徒恃国学固不足以立国,但国学不兴而国能自立也未尝或闻。鲁迅更说,国民发展之功虽有在于怀古,然察其所怀,思理朗然,如鉴明镜,时时上征反顾,以进光明之长途,以念辉煌之旧有,故能使新者日新,而古亦不死。结合两位先哲的意思,我们显然能够体认古籍之与今人的意义。对出版人来说,要发扬这层意义,尤必须树立“历史即当下”的宏通意识。清末孙宝瑄《忘山庐日记》有言:“以旧眼读新书,则新书皆旧;以新眼读旧书,则旧书皆新。”只有以“新眼读旧书”,并“以新眼出旧书”,我们的工作才有洗发传统的新意,才能传承文明,化成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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