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寅恪更苍老——竺可桢与陈寅恪之五

    早餐后,八点半至院。得中华书局胡道静来函。知四月间我在广州中山大学时,陈寅恪要我询问《隋唐史稿》很久﹝前﹞交入后何以无消息,近又交《明清之交》一稿,也未知下落。我回后问胡愈之,他不知其事,但说此事中华书局经手其事。适胡道静以沈括《梦溪笔谈》注释事与我通讯,我因问陈《隋唐史稿》下落。他回信中说,《隋唐史稿》实名《金明稿丛稿》,“金明稿”系寅恪书斋名,此稿到中华书局已年余,因沪馆运动较多,所以被搁置,沪馆领导要我代向寅恪致歉意。至于《明清史稿》不在沪馆,可能在北京中华书局总馆,因北京总馆主要编发历史书籍及古典哲学书籍,而沪馆则编发古典文学书籍云。胡道静本人则在目录学部分做《中国丛书综录》、《四库简明目录校注》云云。我得函后,于今日下午即作一函与陈寅恪,将胡函附去。(《竺可桢日记》第十二卷,1964年6月27日;《竺可桢全集》第十七卷第168页)

  关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后陈寅恪著作在大陆出版的曲折内情,时下学界已有多篇文章在作披露及详述,这里已无必要再作转述。笔者在此只是想指出:陈寅恪对他个人著作出版的久久延搁是颇为焦虑的。众所周知,他曾对前来拜访的胡乔木表达过不满:“盖棺有期,出版无日。”(《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第159页)这种焦虑主要是源自陈寅恪本人对于自己心血凝成的著作极为重视及自负,这从“吾侪所学关天意”之语中可以略窥一斑。

  早在抗战时期,陈寅恪受邀将赴英国讲学之前,他在致傅斯年的信中郑重宣告:“弟已写成二书,(一为隋唐制度渊源论、一为唐代政治史略),数年来所剩余在脑中之材料已写出一部分,则在英无中国书可看,即不看,而途中若遇险,亦不致全无成绩遗留也。”(《陈寅恪集·书信集》第73页,三联书店,2001年)生死存亡之际人们易吐心声:陈寅恪似乎作了最坏打算,因有两部有关隋唐史与唐代史拓荒之作的书稿留存,略略展示平生胸中所蓄浩博学识,纵然赴外国途中遇险,亦可无大遗憾而死不瞑目了——此亦孔子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之微意也。其次,陈寅恪曾经直白宣称,文章不愿贱卖以坏信用,讲演则须万元一次:“袁守和(时任北平图书馆馆长——笔者按)兄屡嘱弟为北平图书馆刊作文,实难再却。然弟除史语所外,作文须酬金,现在润格以一篇一万元为平均之价目(已通告朋友,兹以藉省麻烦),而守和兄只复以三百字一千为酬(本为千字一百五十元破格加倍),弟实不敢应命,因近日补治牙齿(不能请补助费),甚须费钱,且不能贱卖以坏信用,如守和尚在渝,希为弟解释,免生误会。弟演讲亦须万元一次,四川大学之贱卖,亦不能承命,因弟只能演讲学术问题,须预备稿子,仍与作文无异也。”(同上书第99-100页)陈寅恪对自己的文章及演讲何以就如此自负呢?又是在致傅斯年的信中他直白相告:“弟之生性非得安眠饱食(弟患不消化病,能饱而消化亦是难事)不能作文,非是既富且乐,不能作诗。平生偶有安眠饱食之时,故偶可为文。而一生从无既富且乐之日,故总做不好诗。”(同上书第92页)这段话虽讲得有些幽默而不乏自我调侃,但也透露了一位文弱多病学者的几分真实内情,平生从不神疲气昏时敷衍成文,文章皆待睡足饭饱之后才能作成——质言之,陈寅恪文章皆是神完气足状态下的精心结撰之作,自有传之后世的不朽价值。

  因此,自1950年《元白诗笺证稿》付印之后,当其他几种著作迟迟不能出版之时,陈寅恪屡屡嘱托竺可桢去多方了解出版受阻内情之举,是令人完全可以理解的。

  1966年3月,竺可桢赴广州参加“全国农业区划会议”。此时,距离文化大革命爆发仅有数月,“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次出差竺可桢已随身携带《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因大会规定每日上午七至八时是学习《毛选》的时间。到达广州的首日下午,竺可桢即去探望陈寅恪

  由楼桐茂介绍中山大学历史系的童君领路,至中山大学陈寅恪处。他卧在床上,由他的太太招待,但陈寅恪仍健谈,我坐在床上与他谈一刻钟。关于两年前所托问中华书局印刷事,均与以交待。(《竺可桢日记》第十三卷,1966年3月20日;《竺可桢全集》第十八卷第65页)

  两人仅仅谈论一刻钟,是历次访谈中最短的一次。竺可桢这次见缝插针式的闪电拜访,或许他已有了某种预感,因此要赶紧了却一件心事:两年前陈寅恪殷殷嘱托询问著作出版受阻的原因,竺可桢经多方探询之后或可尽其所知地奉告内情。这种“一诺千金”的古道热肠,正是竺可桢不为时代风气所转移的人格魅力的高度体现,令人击节感叹不已。

  1966年3月20日,这是两位当年同桌共读的双子星座的最后一次相晤,一位病卧在榻,一位行色匆匆,自此一别,“文革”浩劫将如山洪暴发般汹涌逼来,彼此各如不系之舟,无力自控,随风飘逝,此生再无相见聚首之日矣,此生亦无把臂叙旧之日矣,悲哉,悲哉!——当然两人仍有重逢之时,大约要经沧桑巨变多少年后,大地浊浪退尽,阳光明媚,春暖花开,在历史巍巍庄严的先贤祠或名人堂中,上苍注定竺、陈这两位一代学界天骄会再度欣然相遇,各踞其座,肃穆的神态背后各自放出独特的恒久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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