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共产党大军横渡长江,直逼南京,国民党政权无奈败退孤岛。江山变色、风声鹤唳之际,大陆一些学者依据自身与国共两党的亲疏利害作出了各自的选择:如傅斯年、李济追随去台,胡适、陈源飞赴欧美,钱穆、唐君毅栖居香港……天崩地坼,一阵阵硝烟散尽之后,才能看清各人的站位及姿态。
1950年夏,竺可桢才得悉老友陈寅恪的确切行踪:
梁方仲来,知渠在岭南大学一年,与姜立夫及陈寅恪同事。立夫夏季愿来京,因渠知数学筹备委员会渠已不在筹备主任之列,单任委员而已。寅恪则任唐代史及元微之、白乐天之诗,目已几全失明,但由助教写黑板云。(《竺可桢日记》第七卷,1950年7月4日;《竺可桢全集》第十二卷第134页)
以明代经济史享誉学界的梁方仲(1908-1970)于1949年3月出任岭南大学经济系主任,与姜立夫、陈寅恪同在一校,因此他赴京拜访竺可桢时通报了陈寅恪的近况:眼睛基本上失明,但仍在校中中文系与历史系讲授两门课程。这一年,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一书由岭南大学“印成直行线装本”问世。
过了一个多月,姜立夫从广州来京,同时带来了陈寅恪在岭南大学的近况:
八点半至院。九点姜立夫来,渠现在岭南,下年仍将回该校。据云陈寅恪在彼尚好。渠此来系经过杭州、天津,谓渠家已全在广州,子女二人均十二三岁。岭南天气于彼相宜,因胃病天寒不相宜。(《竺可桢日记》第七卷,1950年8月7日;《竺可桢全集》第十二卷第155页)
姜立夫(1890-1978),早年留学美国获哈佛大学数学博士,回国后单枪匹马创办南开大学数学系,培养了许多人才,是现代数学在我国最早的播种者之一。后被任命为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所长,兼任中国数学会会长。1949年随研究所迁往台湾,同年7月回到广州,应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之聘在该校创办数学系。陈序经当时曾规定:“陈寅恪可以不参加除上课外的任何活动。”(陆键东:《陈寅恪最后20年》第132页,三联书店,1995年)得此照顾,陈寅恪自可“躲进小楼成一统”,保持一方研究学术的宁静天地。准此,姜立夫可概言之:“陈寅恪在彼尚好。”
1955年元旦,姜立夫来拜访,竺可桢进一步了解到老友陈寅恪较详尽的状况:
姜立夫来。他于明日即回广州中山大学。据云,陈寅恪与他统生于1890年,与我同年。寅恪虽目已失明,但记(心)﹝性﹞奇好,助教问他问题时,可以指出某书某卷某页云云。(《竺可桢日记》第九卷,1955年1月1日;《竺可桢全集》第十四卷第3页)
这条记载佐证了陈寅恪超群轶伦的记忆力。1959年中宣部副部长周扬拜访过陈寅恪之后,亦赞叹陈寅恪“记忆力惊人,书熟悉得不得了,随便讲哪知道哪地方”(《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第156页)。陈寅恪中年失明,但晚年花费十载光阴撰写《柳如是别传》这部八十万字的巨著,“旁征博引各种典籍,举凡汉唐明清、儒法道释、人事花果、经史子集,据粗略统计,多达六百种以上……引书总数如此,则连参看过而没有引用的在内,恐将近千种”(何龄修:《〈柳如是别传〉读后》,载《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第620-621页,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年)。虽有助手为之查找资料及记录文章,但主要还是仰仗他本人天赋异禀的超凡记忆力。
同年5月,竺可桢因公陪同苏联科学家赴南方考察,途经广州中山大学,因公务缠身,未能访晤老友姜立夫、陈寅恪,不免感到些许遗憾:“回途在中山大学码头登陆,一游校园,惜未见姜立夫与陈寅恪。”(《竺可桢日记》第九卷,1955年5月25日;《竺可桢全集》第十四卷第97页)此日下午两点,竺可桢视察华南垦殖局热带作物研究所,作科研指导。四点“乘车至毛主席(1924-26)主办农村改进讲习班的故居,现成一博物馆。此讲习班共办六班,周总理、林伯渠、瞿秋白等曾为讲师”(同上)。可见竺可桢此次南方之考察,行程安排极其紧凑。
1957年2月,竺可桢赴南方考察及参加华南热带资源开发科学讨论会,他终于有时间可以去探望分别十多年的老友陈寅恪。这是大陆解放后竺、陈两人的首次晤面:
至中山大学宿舍晤陈寅恪及其夫人,系复旦同学,十余年未见,眼半盲,但尚能认人。相询年龄,知我们两人和立夫均1890年生,我二月生,长他们五个月。并知立夫初病胃,有动脉阻塞现象,住﹝ ﹞医院五楼。渠意颇不以华罗庚为然,说其过去曾建议蒋介石成立科学青年团,认其有创造能力,但其言论作风之味不佳云。出,晤中大校长(副)冯乃超,知中大现有学生二千三百人,已成立研究组,有化学方面,招了研究生。(《竺可桢日记》第九卷,1957年2月18日;《竺可桢全集》第十四卷第516页)
这一段文字对研究陈寅恪生平及思想非常重要,但由于涉及对著名数学家华罗庚(1910-1985)为人做事的评价,不免有点敏感,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所出版的《竺可桢日记》五卷本中已被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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