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我的意思是启蒙并不是那么高深莫测,也不是一部分人高高在上对另一部分人说教,而是大家都在日常生活中用自己的脑子按常识思考。首先需要不断地拆穿谎言,探明真相。 傅小平:现在被视为启蒙“先锋”的,是一些活跃于网络的意见领袖。他们追随者众,备受推崇。但在我感觉里,诸如“意见”是怎样被代表的?“领袖”是如何生成的等问题并不清晰。而且,此称谓突出了其代表某一人群观点的天然正当性,但其中是否已经预设了独立、自由的价值立场,是大有可疑的。您特别强调知识分子的独立性。然而,在当下且不论面对政治时,知识分子能否保持独立,即使是涉及到习见的学术论争,也难见超越团体、社群的客观冷静的评析。 资中筠:我不太喜欢“意见领袖”的说法。当然,“闻道有先后”。有些人先了解了真相,先作了深入的思考,想通了一些问题,有责任与大家分享,消除流传的误区,如果说所谓知识分子的担当和责任,大概就是指这个。还有,启蒙不能“定于一尊”,某些人自以为是权威,掌握真理,不容别人质疑,这样又会进入新的蒙昧。只要是基于事实真相,凭借理性的独立思考得出的看法,都应该充分表达,互相交流,甚至争论,这样就会形成一个“启蒙时代”。不过前提是大家都有平等的、充分表达的机会。在目前这还是理想,不是近期就能实现的。 四 傅小平:信仰缺失、道德滑坡、诚信危机等,是当下面临的颇为棘手的问题,已经引起有识之士的高度关注,有人甚至发出了“拯救人心”的疾呼。 资中筠:在一个诚实守信处处碰壁而坑蒙拐骗风险很小的制度下,道德滑坡是难以避免的。 傅小平:对于如何改变这一现状,主流官方包括部分知识界人士,认为要建立核心价值观。 但中国文化背景下的核心价值观所指为何,及如何真正达成等问题上有争论有分歧,难以形成共识。 资中筠: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是有普遍的共同的追求的,这就是普适性的价值观。它存在于各民族的宗教、哲学和社会公认的善恶标准之中。如果不带偏见的话,把每一个民族精神的精华抽出来,包括儒学的精华部分,你就会发现其实同多于异。越进入现代,人类共同的追求就越多。你无论走到哪一个陌生的国家,就会发现其实一般的善、恶,好人、坏人的标准都是相同的。另外,要自由是人的本性,也不会因国界民族而异,否则为什么古今中外不约而同都把监狱(剥夺自由)作为惩罚?那么,没有法律根据,无端侵犯或剥夺别人自由就是恶行。所以最高核心价值观应该是普适的。 傅小平:的确如此。您说到的是非、善恶,包括自由、平等等价值观念,我想都因其有普世性被普遍认同、接受。但具体到特定的国家、民族,一般领导层都强调要从自己的国情出发。因此,普世的观念在施行过程中会有很大差异。在一些情况下,就会变得有名无实。相比而言,文化有更大的通约性,也有一种非常流行的说法称,“文化无国界”。您怎么理解? 资中筠:第二层的文化,例如文学艺术、礼仪习俗等等是各民族、各地域都各有特色,在漫长的历史中免不了互相交流、渗透、影响,但不必求同,也不可能完全趋同。当然有些陋习、恶俗是应该淘汰的,各民族都一样。每一个民族的伦理道德观念有自己的表现特色是长期历史形成的,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也不可能一成不变。但不可能从上而下强行设计出一套来让大家认同。 傅小平:我想这方面很难直接照搬西方的经验,所以要从传统思想文化中去吸取精神资源。长期占据我国思想正统的儒家文化,正在这一背景下重新得以盛行。以您的观察,从中能否提炼出体现核心价值观的内容?又该是怎样体现的? 资中筠:如果要发扬儒家的精神,那么儒家首先提倡的是倡导道德价值的在位君子要“以身作则”,然后感化民众(小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就只能沦于伪善。 五 傅小平:从欧美国家发展的经验看,在社会大变革时期,文化一般都起了先导作用。比如众所周知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在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可以拿来做此类比。遗憾的是,由于当时特殊的国际国内环境,“五四”倡导的启蒙精神,很快就在救亡的时代命题下失落了。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起初在政治的影响下,也产生过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等思潮,之后很快就被边缘化。现在的情形是,在社会主流层面,甚至于很少感受到文化、文学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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