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前,在与朋友们谈论老照片的意义时,我曾强调老照片所反映的历史细节的价值。这种细节,对于构筑历史结论似乎不是那么重要,但对于保证历史真实则是不可或缺的元素。鲜活的历史一旦进入文字,首先被牺牲的就是感性的细节;而当细节的流失达到一定程度时,历史结论甚至历史事件就都可以由人任意诠释了。若干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于接受教科书历史抽象的宏大叙事方式,却很少有人想过,这种宏大叙事的结论能通过什么途径得到验证。换句话说,在进入教科书历史殿堂的大门之前,人们实际上已预先签下了一个不成文的合约,即相信它的正确性,放弃质疑的权力。
当然,历史研究离不开宏观架构。不过,宏观架构的形成过程,说白了,也就是对历史细节进行筛选与重新组织的过程。而担负这种筛选工作的人,是历史学家——不幸的是,所谓历史学家,又从来只是特定时代、特定意识形态的代言人,筛掉什么、留下什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所从属的利益集团的需要。故而先哲早就提醒过我们,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换个角度,也可以说,历史从来就是历史学家的历史。
所以我希望,我们所面对的宏大叙事,能够有足够的感性细节作为补充,能够经得起相应感性细节的检验。
重提这个话题,是因为最近读到上海人民出版社新出的“日常生活译丛”。这套由当代法国历史学家与文化学家执笔的开放性丛书,视野并不局限于法国,也不局限于现当代,从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将读者引入异域生活的日常场景,可以说是欧洲历史这株大树上,新结出的一批别具一格的果实。上海人民出版社从已出版的百余种著述中,选译了18种,现已面世的有9种。就笔者所见,有的是亲历者的叙述,如《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士兵的日常生活》,著者雅克·梅耶是一战老兵,在战后又采访了大量劫后余生的士兵。他对“士兵”这个概念有严格的界定,而本书主要再现的也就是普通士兵在战壕中的生活细节。也有的是对前人所提供素材的再利用,如《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生活》,则试图将巴尔扎克“一笔一画勾勒出人类心灵的历史,从方方面面记录下社会的历史”重新还原成十九世纪法国意趣盎然的日常生活小景。这已经超出了文学评论的范畴,而进入了历史研究的领域。但更多的,则是作者以亲历者留下的各种细节与碎片,重新拼合而成的已逝生活图景,如《希特勒时代的柏林》,著者花费巨大精力,探寻当时柏林社会生活的点点滴滴,在希特勒钢铁机器的骨架上,补缀出血肉与皮毛。如果说,这一段历史与法国人永远挥之不去的痛楚紧密相连,那么《拿破仑时代法国人的生活》,记录的则是法国历史上一个辉煌的时代,难得的是,作者清醒地意识到拿破仑第一帝国只不过是个“史无前例的领土大拼盘”,东西南北“没有丝毫相同的地方”,所以严格地将笔触停留在法国六边形本土之内。《文艺复兴时期卢瓦尔河谷的城堡》,揭开的是十五、十六世纪法国王室流亡生活的面纱,而《伊丽莎白二世时期白金汉宫的生活》,则将读者引进近半个世纪中白金汉宫的日常生活,既展示了白金汉宫的历史与温莎家族的隐秘,也通过衣食住行等家常琐事,让女王及其家族成员,袒露出凡人的一面。《中世纪劳动史》与《十九世纪乌托邦共同体的生活》,乍看很担心会是枯燥的学术论著,然而作者同样能够运用自己的独特视点与方法,在前人论述已多的历史课题上,取得新鲜的耐人寻味的成果。简而言之,这套译丛,与我们所读过的中外史家所撰著的《世界通史》,是并不相同的两类著作,而作者近乎散文的笔调,也使读者更易于获得阅读的欣悦。
尽管神游古今,体悟八极,这套丛书的一个共同基点,就是立足于重新找回被忽略、被删减的历史细节,以对日常生活的忠实描述,努力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其尤为可贵之处,在于它既不像老照片那样,只是提供一些零碎的历史细节,也不像某些怀旧或猎奇类的读物,只是罗列一些孤立的历史细节,而是以历史学家的眼光,选取已经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日常生活场景的某一个侧面,尽量真实、完整、丰满地予以再现,并重新解剖与梳理,提炼升华,形成一种严谨的历史著作。因为其所涉及的领域或时段相对狭窄,我们可以将其称为“小历史”。这种相对独立而系统的“小历史”著作,有如将大历史画面中的某一时空局部,放大凸显出来。它可能使大历史的相应局部得到验证,有助于人们把握、理解大历史,也可能将大历史中某些被有意无意忽略或遮蔽的部分清晰化,对大历史进行必要的补充与完善,并且可能纠正大历史的某些错漏、曲解抑或偏见。它所记录下的生动历史场景和鲜活历史细节,起码会让善于施展删繁就简手艺的大历史学家不得不更为谨慎。所以,它不但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更为感性的历史文化读物,而且提供了一种值得借鉴的研究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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