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单以字面看,三岛是个地名,位于富士山和南方海岸线当中,在三岛刚好可以看到富士山的雪,而由纪夫其实是Yuki的一种写法,而Yuki在读音上和雪恰好同音,这样三岛的名字无意中有了地理分界的意味,它是跨越一个地带,达到峰顶高度的雪(Yuki)。
事实上,三岛在日本文学传统中,无疑是个异数,他可以说是日本的希腊高地,他不像川端那样,用地道日本式的纤细柔软与哀愁的情感行文,他是汹涌澎湃的,文体华丽又不受羁绊,他用日本文学的材料和细节,在精神上接近日本刚性的武士传统,而气质上又与希腊河流连通,在很著名的《潮骚》里,他幻想的那个岛屿上,大家不必用衣物遮挡身体,俨然是个古希腊的国度,这种肉体的存在感一直是三岛小说的母题所在,而他最大的野心是在日本文化的根脉上开出希腊的花朵。
说老实话,我一直怀疑似乎没有哪本传记可以“概括”三岛,三岛所有“反常”的行为都包含在他作品的萌芽里面,他既是自己生长的种子,也是毁灭自己的种子,他的每一步直至剖腹自杀都是种子开出的死亡花朵。三岛的生前好友英国记者斯托克斯的这本《美与暴烈——三岛由纪夫的生与死》是三岛传记里最好的一本,作者一开始就将三岛带领盾会闯进自卫队总部,企图鼓动兵变,最后剖腹自杀,写得惊心动魄,《叶隐闻书》所说“所谓武士道,尽在死字而已”,传记作者没有把三岛的“死亡”当成事件,与其说三岛的死是突发事件,不如说死亡是三岛的精神归宿,死亡也是他最后的一部绚烂成功轰动的作品,这样一种“暴烈”的美学是如何推进的呢?作者似乎要在三岛的不同侧面找到这样的河流交汇点。
整本书写得最精彩的是第一部分和第四部分,作者用丰饶之海的“河流”来展现三岛的不同侧面的汇集,写作的河流,舞台的河流,肉体的河流,行动的河流,而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在“死亡”上交汇,作者让我们明白,这不是一个人的死亡,而是一种文学形态和文学观念的必然前途和轨迹。
曾经有个研究很多年日本文学的朋友和我开玩笑,他把日本当代文学归纳为“两个瓶子”,把川端康成和三岛比作“两个瓶子”,川端是外窄内宽,而三岛是外宽内窄,读川端,你只有过了狭小的“瓶颈”,渐渐发觉“中空”的扩大,而三岛看上去热情汹涌,气势如潮,而越下越深,他的“空间”越小,他的意念越加对立和压抑,他的朋友、妻子即使母亲也无法了解瓶子底部的状态,所以他把自己逼进了死亡的“底部”,把这些话用来形容《美与暴烈》这本书是最恰当不过了,作者努力要找到的就是三岛的这个瓶子,越到下面越加逼仄狭小。他如何把自己“逼”到“死亡的底部”,在《假面的告白》《金阁寺》到后期的《春雪》乃至《天人五衰》里,这样一种“瓶子的信念”是怎样一步步生长的,如果说《假面》只是屈辱和惶惑,《金阁寺》则是幻灭与动摇,到《丰饶之海》,死亡已经是必然的信念。
三岛在晚期为《叶隐闻书》写的导读《叶隐入门》中总结道:“在如梦一般无足轻重的十五年里,每天每天都觉悟着,这是最后了。就这样,每一瞬间,每一天都在积淀着什么,过去的积淀将会在某一时刻完成他的使命”,用三岛素爱引用的“武士道者寻觅前往死之道路”的话,这时,这根羽毛已经快要落在刀刃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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