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潮汐图》直击中国南方与海的“奇诡瑰丽”

  傻宝虽傻,却也活下来、长大了!

  傻宝发恶大叫:“大脷哩?”擒过来挖我的嘴。那时我手脚生齐,又有力量,随随便就撞他落水。傻宝浮头,呕吐一下巴口水沫,恶狠狠望实我,突然拧头游了去。

  塘鲺如梦初醒,但大脷已经发育成势,一切猎物插翼难飞。塘鲺的发愤令我玩心大起、暂忘饥饿,我故意放长脷、放软脷,观赏它扭拧弹跳、挣扎求生,它是真的自信有活命的希望哩!

  契家姐发火,嗙一声拍台面:“无规矩!吞落去!”

  船身微微摇,船头磨船尾,左舷磨右舷;一层水波声,一层木头吱吱叫声,贴向船底连绵地痒。那是我熟极的痒,落向皮上可以蒸出潮气。塘鲺在我喉囊里乱拱。契家姐摇葵扇,懒得理我。契家姐的摇扇是向大花船扎脚姐仔学的。契家姐个心向往大花船,常说“大花船有好世界”。神位干干净净,神台上龙母、天后、洪圣爷三个木头人仔潜向影中,香炉插三炷新香,蜜柑仔、白兰花摆两盘。中秋之后送龙船花。柱上挂着新做的绣带。中舱落着花帘。

  契家姐说:“望乜?现时无人客。”

  隔篱有人啪一声倒水。

  契家姐又静寡寡摇一阵扇,说:“今日过午时候,阿金尸体漂返来了。”

  一截香灰跌落。

  契家姐说:“真是阿金。后脑穿个大窟窿,丢向蚝王船头,连张笪都无。蚝王被众人围向一角,将事情由头至尾讲了八千遍,而今中流沙人人唱响口:

  蚝王撬蚝,撬出阿金,

  蚝壳卜卜脆,阿金头壳穿。

  契家姐抹泪:“阿金头斋,如何打?家当已被个阿水败尽。不到山穷水尽时候,谁人要赚咸水钱!而今死得不明不白,真是惨。”歪肩耷头,长久发呆。

  又慢慢地说:“亦是解脱。你知她周身病。”眼泪大滴大滴落。

  摇一阵扇,讲定:“打是一定要打。大有大打,细有细打。梁水若不打个风风光光,我必定拧断他个死人头。”

  挂大桅那年,契家姐十三岁。打风飓。潮汐送返死尸。每天一双,连续七日。头三日,醒婆盘腿坐在祠堂船大桅下打磬念咒。第四日,醒婆烧去七七四十九炷香。第五日,醒婆公鸡,用鸡血泼淋大桅。第六日,醒婆发羊吊、呕白泡。第七日,醒婆沉默不语,契家姐跪地求情,但挡不住保长带五条壮汉将我扎作肉粽,升帆似的,升上大桅顶。第八日,无死尸,天朗气清。水上男女焚香烧纸,大叫天蟾显灵;贡品堆积如山,淹没祠堂船船板,淹去半截大桅。第九日起,契家姐挽一桶江水爬桅攀高,细细润湿我,日出前一次,日落后一次,以防我脱水而死。到第十二日凌晨,风不再是风,是火,是刀,是炽热的一千发针,我的两层眼皮粘在一处、无法阖上,只能眼睁睁盯着岩石般珠江和连绵船篷,寻找任何可能的死神。谁将做我的死神?可以是月亮(它阴凉的银光足以蒸干我仅有的水分),也可以是太阳(即将跃出地平线的速效毒药)或南极老人星(蛊惑我游向星空坟场),我昏死过去,再睁眼时世界是泥水,是鱼盆,我以为已至极乐净土。“你醒啦!”波光袅袅的契家姐甜声蜜语、满脸笑意,“龙母有灵,定叫那班短命种死绝!”

  两年之后,那班短命种非但没有死绝,而且又要挂我。屋船外横风横雨。契家姐翻出一柄大顺刀,横刀把守舱门。保长摊手:“芫女,你令我十分难做。”水上女儿披头散发,吊梢眼血红,猛力扯我至脚边:“你会怨我吗?”我僵死无反应。契家姐逼问:“讲啊!”我胡乱一摆。契家姐说:“好蛙仔!”抬脚踩实我背脊,手起刀落,一截断尾即时飞射出去,保长当场烂瘫,醒婆吱哇鬼叫,中流沙三千零九水上男女目瞪口呆。断尾射入人群,向三千零九水上男女之间劈出裂口,若非被烂瘫荣烂身烂肉拦截,必定直插江心。契家姐叉腰举刀,遥指断尾,大喝:“而今你们得了灵蟾尾,要发功就去发功,要发达就去发达,有咁远咁远!”

  水上男女顺刀尖望去,只见烂瘫荣包容断尾,正要流过人墙逃去哩!醒婆一个箭步扑向烂肉,捞出断尾揽入怀,断尾在她臭烘烘软绵绵怀里跳哩!似发恼小人孩那样跳!契家姐凶目圆睁:“这截灵蟾尾,丢失,整残,与我无尤,谁人再来得寸进尺搅风搅雨,我就请他吃灵蟾屎!”大顺刀嗙一声劈入门肉里去。

  自此以后,一到五月五,断尾准时向祠堂船大桅顶升起。后来,水上男女不仅求风调雨顺,还顺道求一求年年有余、连生贵子、富贵荣华、寿比南山。再后来,断尾终年不落,成桅顶一件开光法器,在它之下,神烛香火连绵不断。有一天断尾突然失踪。传闻是烂瘫荣漏夜爬桅,偷去断尾当仙丹服用——烂瘫荣拒不承认,也无任何病愈迹象,他仍在等待命中注定的福音船。断尾失踪在一八三二年。那时我已远在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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